时间在无声的擦拭中流逝。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阴云依旧低垂。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档案室的死寂。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接着是敲门声。
“小夏?夏侯北在吗?”是李处秘书小刘的声音。
夏侯北的心猛地一紧,握着抹布的手僵在半空。王科刚走,李处的人又来了?难道……难道那份手稿的事……?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他强自镇定,放下抹布,走过去打开门。秘书小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笑容:“小夏,李处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现在?”夏侯北的声音有些干涩。
“对,现在。李处刚开完会,有点事找你。”小刘的语气不容置疑。
夏侯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默默地点点头,跟在秘书身后,走向李处那间位于走廊另一端的、铺着厚地毯的独立办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走向断头台。
秘书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李处温和的声音:“请进。”
夏侯北推开门。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带着淡淡的茶香和雪茄味。李处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是那份《东郊物流园项目(一期)交通配套优化方案(送审稿)》。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看到夏侯北进来,他放下文件,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小夏来了,坐。”李处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夏侯北僵硬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
“档案整理得怎么样了?”李处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状似随意地问道。
“还……还在进行中。”夏侯北的声音有些紧绷。
“嗯,辛苦。”李处点点头,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夏侯北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刚才……王科长送来的那份‘地勘补97-03号’报告,你看到了吧?”
来了!夏侯北的心跳骤然加速,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强迫自己迎视着李处的目光,喉咙发紧:“看……看到了。”
“这份报告很重要啊,是项目地质安全的重要支撑依据。”李处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不过呢,在刚才向马局长汇报的预备会上,有个细节马局问得很细。是关于报告中提到的那个……嗯,3号裂隙带的稳定性评估数据来源。”
李处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实质般刺向夏侯北:“我记得,你在整理档案的时候,是不是看到过一些……相关的背景材料?比如,一些早期的讨论稿或者……技术备忘录什么的?”
夏侯北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感觉李处的目光像X光一样穿透了他的身体,首视着他心底那个被深埋的秘密!那份手稿!那份“深蓝报告”!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或者……他只是在试探?!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份手稿的存在!但王科那警告的眼神、那份“及时”出现的“地勘补97-03号”报告、以及李处此刻这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的询问……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罩住!说,还是不说?说出去,是自投罗网?还是……一线生机?
他猛地想起手稿最后那个潦草的缩写——“L.Y.”!电光石石间,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局里前几年退休的一位总工程师,好像名字的缩写就是“L.Y.”!难道……
就在他天人交战、几乎要被巨大的压力压垮的瞬间,李处似乎看出了他的极度紧张,脸上和煦的笑容加深了一些,语气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小夏,别紧张。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在整理过程中,有没有看到过一些……嗯,能佐证这份‘地勘补97-03号’报告结论的、更早期的技术材料?特别是关于3号裂隙带的。这对完善汇报材料,打消马局的疑虑,很重要。”他特意强调了“佐证”和“打消疑虑”。
夏侯北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瞬间明白了李处的真正意图!李处不是在追究“深蓝报告”,他需要的是能“佐证”眼前这份“地勘补97-03号”报告、让马局放心的材料!那份手稿里关于“深蓝报告”和活性水脉的警告,是绝对不能提及的禁忌!而手稿里其他关于地质脆弱性的专业描述和分析……如果能被剥离出来,巧妙地“佐证”眼前这份报告……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强烈求生欲的明悟,如同电流般击穿了夏侯北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迎视着李处那看似温和实则充满压力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地说道:“李处……我……我在整理档案的时候,好像……看到过一份早期的技术备忘录。上面……上面确实提到了东郊老工业区的地质结构复杂性,尤其是……地下采空区分布和裂隙带的存在……强调了……进行严格地质勘探的必要性……但……”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细节,“但那份备忘录……好像没有具体提到‘深蓝’或者活性水脉什么的……就是一份……比较早期的、强调安全第一的技术性文件。”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敏感词,只提炼出手稿中“安全”、“复杂”、“必要勘探”这些可以正向解读的点。
李处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那是一种猎物落入陷阱般的精光!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笑容更加和煦,甚至带着一丝赞许:“哦?是吗?那份备忘录……还在吗?”
“应……应该还在档案盒里。”夏侯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很好!”李处满意地点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小夏啊,你工作很细心!这种基础性的历史材料,恰恰是支撑我们当前项目科学决策的重要佐证!这样,你马上回去,把那份备忘录找出来,复印一份,不,复印两份!一份给我,一份你留着备份。然后……”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然后写一份简要的情况说明,重点就放在这份备忘录如何体现了早期规划者对地质安全的高度重视,如何强调了详勘的必要性,如何……嗯,与我们现在的‘地勘补97-03号’报告的结论和项目安全措施……是高度一致的!明白吗?”
夏侯北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用力地点点头:“明白,李处!”
“嗯,去吧。抓紧时间弄好,下午西点前送到我办公室。”李处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目光己经移开,仿佛刚才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夏侯北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出了李处的办公室。走廊里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后背的冷汗黏腻冰冷。他快步走回档案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他走到桌前,颤抖着双手再次翻开那个档案盒,翻出那份沉重的手稿。看着上面那力透纸背、充满警告意味的字迹,再看看李处刚才那番“佐证”和“高度一致”的要求……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讽刺感攫住了他。他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将这份充满警示的呐喊,扭曲成了为危险项目粉饰太平的注脚!但他别无选择。他拿起笔,在复印机嗡嗡的运作声中,在打印纸上开始书写那份“简要说明”。每一个字都写得无比艰难,像在亲手埋葬自己的良知。他将手稿中所有关于地质脆弱性的专业描述摘录出来,小心翼翼地剔除掉“深蓝报告”和“活性水脉”的字眼,只留下“复杂地质结构”、“历史采空区”、“潜在沉降风险”、“强调详勘加固”这些“安全”的表述。最后,他按照李处的意思,将这些描述与那份“地勘补97-03号”报告的结论生硬地勾连起来,强行论证其“一致性”和“延续性”。
下午西点十五分,夏侯北将两份复印的备忘录和那份他亲手书写的、如同认罪书般的“情况说明”,准时送到了李处办公室。李处接过文件,只是随意地翻看了一下那份“说明”,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夏侯北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辛苦了,小夏。材料写得不错,抓住了重点。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
这句“前途无量”,像一枚裹着糖衣的毒药,噎得夏侯北几乎喘不过气。他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退出了办公室。
晚上,回到柳叶巷那间依旧冰冷的出租屋。晚饭依旧是寡淡的白粥和炒白菜。两人沉默地吃着,气氛压抑。东方燕的脸色依旧苍白,带着病后的虚弱,眼神有些空洞。
“……今天……局里没什么事吧?”东方燕放下勺子,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她似乎感觉到了夏侯北身上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夏侯北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昏黄灯光下东方燕那张憔悴却依旧美丽的侧脸,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不安。那份手稿的沉重,那份“情况说明”的屈辱,李处那句“前途无量”的冰冷诱惑……所有的一切都堵在胸口,几乎要将他撑爆。
他张了张嘴,想说“没事”,想把这一切都咽下去。但当他看到东方燕那探询的、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神时,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了上来。
“今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艰难地开口,“整理档案的时候……发现了一份二十年前的文件……”他斟酌着词句,隐去了“深蓝报告”和活性水脉的警告,只含糊地提到了那份备忘录对东郊地质风险的早期警示。然后,他简略地说了王科的“及时”出现,李处的突然召见,以及那份被要求书写的“情况说明”……
他没有说得太具体,也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但东方燕是何等聪明的人。她静静地听着,脸色由苍白渐渐变得凝重,眼神也从空洞变得锐利起来。她听懂了那些未尽的潜台词,听懂了那份“说明”背后的扭曲和妥协。
“……所以,”夏侯北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期待,“李处……好像……对我印象还不错?”
东方燕沉默了。她看着夏侯北,看着他那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脸——有恐惧,有屈辱,有迷茫,还有一丝被权力垂青的、微弱的兴奋。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深邃难辨,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过了许久,就在夏侯北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拿起勺子,舀起碗里最后一点冰冷的米粥,声音很轻,却像冰珠砸在碗沿上,清晰而冰冷:
“夏侯北,路是自己选的。这‘橄榄枝’……是镀金的,还是带毒的,你自己掂量清楚。”
她说完,不再看他,低头将冰冷的粥送入口中。
夏侯北僵在原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东方燕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剖开了他那点隐秘的、被“前途无量”诱惑而蠢蠢欲动的侥幸!路是自己选的……镀金还是带毒……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出租屋的冰冷,李处办公室的暖意,王科警告的眼神,那份沉甸甸的手稿,还有东方燕此刻冰冷的话语……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碰撞、撕扯!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冰冷的粥,里面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灯泡,光影摇曳,模糊不清。那命运的“橄榄枝”,此刻悬在他的头顶,散发着却致命的光晕。他伸出手,却不知是该牢牢抓住,还是……远远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