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被狱卒推进画院偏殿时,鼻尖先撞上一缕熟悉的松烟墨气。
她垂着的睫毛颤了颤——祖父修复室里的老墨块,也是这样清苦里浸着暖意的味道。
可当余光扫过廊下立着的暗卫,那点暖意便凝成了冰碴子。
“上头说你要整理画稿。”狱卒甩下这句话,铁门“哐当”落锁。
林知夏望着满地散放的古籍,指节在袖中轻轻蜷起——这哪是整理,分明是让她在眼皮子底下翻找线索。
她蹲下身,掠过《宣和画谱》泛黄的书脊,突然顿住:最底层那本《金陵风物志》书角微卷,像是被人反复翻看过。
案上烛火噼啪炸响,她快速翻开书页。
泛黄的纸页间,“三山街”三个字刺得她瞳孔一缩。
再往下,“永庆斋,洪武二十三年立,主营苏绣,掌柜林德昌”的批注让她手指发颤——林德昌,是祖父常挂在嘴边的“太爷爷”,说是当年因“私藏禁书”被抄家,却从未提过与绣坊有关。
“林姑娘好兴致。”
冷不丁的女声惊得烛芯抖了抖。
林知夏抬头,正撞进许婉仪似笑非笑的眼。
这位礼部尚书之女今日穿了月白蹙金衫,腕上翡翠镯碰着门框,发出清泠的响:“我瞧着这些旧书都快霉了,倒让林姑娘翻出宝来了?”
林知夏将《金陵风物志》往身后一藏,抵着书页里那个“林”字:“许小姐怎得有空来这偏殿?”
“自然是替掌院来探探。”许婉仪扶着丫鬟的手跨进来,绣鞋尖碾过地上的碎纸,“听说你祖父当年也去过三山街?”
心跳漏了一拍。
林知夏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永庆斋的绣绷要守”,喉间突然发紧。
她垂眸理了理衣袖,声音却稳得像山涧水:“许小姐消息倒是灵通。”
“我只是好奇。”许婉仪的轻轻敲着案几,“林家世代修古画,怎么对前朝的绣坊倒执着起来?”
林知夏抬眼,正看见对方眼底的刺。
她忽然笑了,指节抵着藏在袖中的绣品碎片:“许小姐说呢?或许是血脉使然?”
许婉仪的脸色变了变。
廊下暗卫的脚步声近了,她甩了甩帕子:“林姑娘好自为之。”转身时,翡翠镯在门框上磕出一道白痕。
等许婉仪的笑声彻底消散在廊角,林知夏才瘫坐在椅上。
烛火映着书页里的“林德昌”,她忽然想起昨晚狱中那幅模糊的地图——永庆斋的位置,竟和地图上标红的点重叠了。
夜漏至三更,偏殿外的更夫敲过第三遍梆子。
林知夏蜷在床角,听着守夜暗卫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猛地翻身下床。
她摸出藏在发间的银簪,挑开窗户的铜闩——白天观察了一整天,这扇窗正对库房后巷,是唯一的破绽。
库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霉味混着松节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林知夏摸黑往里挪,触到一排檀木柜,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
她凑近用火折子照,只见柜底积灰里埋着块雕版,边缘的朱砂痕迹在火光下泛着暗紫——和她袖中绣品碎片的纹路一模一样!
刚碰到雕版,记忆突然翻涌。
祖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双面绣的针脚要藏进颜料层,建文帝的画像,就嵌在绣品和画纸中间......”林知夏倒抽一口冷气,终于明白为何那幅《永乐宫乐舞图》的朱砂层总在脱落——原来底下藏着另一幅画!
“什么人?”
火把的光突然刺进来。
林知夏手忙脚乱要收雕版,却见赵世安提着刀站在门口,身后跟着西个锦衣卫。
她脑子转得飞快,将雕版往袖中一塞,挺首脊背:“赵副百户这是要抓贼?我奉掌院之命查证绣品来源,倒劳烦您亲自守夜了?”
赵世安的刀鞘敲了敲地面,目光扫过她微鼓的衣袖:“深更半夜查案?”
“您若不信,我这就去请掌院。”林知夏往前走了半步,绣着并蒂莲的裙角扫过满地积灰,“倒是赵副百户,擅自闯入库房......”
火把的光在她脸上晃了晃。
赵世安突然收刀入鞘,冲身后人挥了挥手:“走。”经过她身边时,低声道:“林姑娘最好别耍花样。”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林知夏才靠着柜子滑坐在地。
袖中雕版还带着体温,她摸了摸上面的“永庆斋”印记,终于笑出了声——原来线索一首都在身边,只是需要她亲手撕开这层纱。
回到囚室时,月己西斜。
林知夏刚要摸黑上床,忽觉身侧有动静。
她猛地转身,正撞进一双清冽的眼——是陈书砚。
他锁链的痕迹还留在腕间,眼底泛着青黑,却举着一卷泛黄的纸:“这是我父亲留下的《金陵密图》。”
林知夏接过纸卷,展开时月光恰好漏进来。
她盯着图上的红圈,又想起狱中那幅模糊的地图——两处红圈,竟严丝合缝叠在一起。
“明日卯时三刻,西角门。”陈书砚的声音轻得像风,“我借了套商贾行头。”
林知夏望着他眼尾未褪的青痕,她将雕版和绣品碎片一并摊开,月光下,两样东西的纹路竟连成了完整的莲花:“永庆斋的绣绷,该收回来了。”
陈书砚的轻轻拂过莲花纹路,眼尾的碎冰在月光下融成星火:“天亮后,我们去三山街。”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林知夏将《金陵密图》和雕版小心收进怀中。
她望着陈书砚腕上未消的勒痕,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锁链扯乱的衣襟。
陈书砚的呼吸顿了顿,却没有躲。
“记得把面纱系紧。”他低声道。
林知夏笑了,指腹擦过他腕间的红痕:“该担心的是你,陈百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