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壶滴答敲过三响时,屋外的风卷着秋凉穿过窗棂,带来些许凉意。
“娘亲,”聿哥儿的小手还攥着薛蘅的衣襟不放,“他明日真的还来?”
薛蘅指尖抚过儿子鬓角的软发,她嗯了一声,“来便来,有娘亲在,不用害怕。”
聿哥儿往她颈窝里缩了缩,鼻尖蹭到她衣襟上的皂角香,犹犹豫豫地喊:“娘亲。”
薛蘅指尖触到他冰凉的小手,连忙用自己的掌心裹住,“怎么了,聿哥儿,为何手心总这么凉?是不是盖得少了?”说着薛蘅便要去扯床尾的被褥,盖在他身上。
“娘亲,他为什么非要我叫他义父?”聿哥儿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我有爹的,我爹是崔衍。”
“嗯,你有爹,他现在在这世间的某一处,我们日后定会找到他的。”
“是啊,那他不能抢别人的儿子。暗卫营里的叔叔说,他是天底下最狠的人,杀过好多好多人,像地狱里的修罗一样。”聿哥儿委屈地控诉着。
薛蘅连忙捂住他的嘴,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郡王府里到处都是萧铎的耳目,这话若是被听见,不知萧铎是否又要把聿哥儿抓回去。
“不许胡说。”她压低声音,“那些都是外人瞎编的浑话,不能信。”聿哥儿不再多说,只是忽然往她的怀里钻得更深,像怕她跑了似的。
薛蘅开始哼起了小时候哄他睡觉的调子,那是支江南的小调,她的母亲曾唱给她听,如今她唱给聿哥儿听。歌声很轻,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
“娘,你的声音真好听。比暗卫营里的嬷嬷好听多了,她们只会打我手心,还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
“不许听她们的!”薛蘅眼眶烫得厉害,“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不是野种,永远都不是!”
薛蘅知道那些嬷嬷是受了谁的指使,萧铎就是要用这种方式磨掉聿哥儿的棱角,让他变得听话,变得像他身边那些唯唯诺诺的暗卫一样。可她的聿哥儿,骨子里带着一股倔强,越是打骂,越是不肯低头,就像当年的自己。
聿哥儿微微颔首:“嗯,娘亲,我以后会乖乖的,会听你的话,会叫他义父,只要他不欺负你。”
薛蘅宁愿孩子哭闹撒泼,宁愿他永远带着那点孩子气的戾气,也不想看他这样懂事,这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妥协。
“不许说傻话。娘不要你委屈自己。咱们不跟他争,也不跟他抢,咱们就熬着,总有熬出头的那天。”
“熬到什么时候?”
“熬到……”薛蘅顿了顿,望着屋外沉沉的夜色,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聿哥儿保证,“熬到他放我们走,熬到天光大亮。”
聿哥儿大概是真的累了,呼吸变得绵长,渐渐沉睡。
薛蘅低头看着聿哥儿熟睡的侧脸,她忽然觉得,再多的苦难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只要能看着这孩子平安长大,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哪怕是在这囚笼般的王府里,哪怕要日日对着萧铎那张冷脸,她也能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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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处,慈文堂。
佛堂内侍立的嬷嬷丫鬟们垂手屏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只听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急促,带着压抑不住的雷霆之势。
“母亲!您告诉我,那酒,那杯薛蘅端给我的酒,到底是什么?”他快步踏入佛堂,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侍立的仆妇们吓得浑身一抖,萧母的嬷嬷见状,在得了萧母的应允后,急忙带着她们下去候着。
萧母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她抬起眼,“放肆!萧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在与谁说话?为了一个不知廉耻、被强掳来的妇人,你竟敢如此忤逆你的亲生母亲?还敢跑到我面前来质问?”
萧铎嗤笑,他向前逼近一步:“母亲怕是忘了,这妇人,是您的儿子强掳进府,囚在身边的!她薛蘅再不堪,也是我萧铎要的人!她的身子,她的命,连她腹中我的骨肉,都是我的!谁也无权染指!更无权算计!”
“算计?”萧老夫人被他这毫不留情的顶撞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我那是算计吗?萧铎!你睁开眼看看你自己!看看你为了那个女人变成了什么鬼样子!一个堂堂郡王,被一个心里装着死鬼前夫、对你恨之入骨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她越说越激动,指着萧铎的鼻子:“她薛蘅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被强占了身子、被迫生下孽种的玩意儿!你为她守身如玉?你千般讨好万般迁就,换来了什么?她可曾给过你一个真心的笑脸?她心里只有那个死了的崔衍!你萧铎在她眼里,连崔衍坟头的一抔土都不如!”
这些话,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住口!”萧铎顿时双目赤红,猛地挥臂,桌上的物件瞬间被扫落在地!
萧母惊得倒退一步:“为了那个女人,你竟敢在我佛堂圣地如此撒野?你是要反了天吗?”
萧铎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母亲,您指使着您眼中的‘玩意儿’,给亲儿子下药!下的还是那等龌龊腌臜的‘情酒’!您想让她薛蘅骗我喝下那脏东西,再把您‘精心挑选’的女子送到我床上?让我在药力之下,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人行那苟且之事?”
萧铎声音陡然拔高:“您是要用这种方式,彻底碾碎她薛蘅那点可怜的自尊!您还要用这种方式,成全我?”
“住口!你这个逆子!!”萧母被彻底激怒了!
所有的体面、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她气得浑身乱颤,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是她们母子拖累了你!迷了你的心窍!让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让你连祖宗家法、连人伦纲常都不要了!”她指着满地狼藉和那尊沉默的佛像,“你看看你为了她都干了些什么?!在佛前撒野,忤逆生母!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还有没有萧家的列祖列宗?为了那么一个心里装着死人的贱婢,你值得吗?”
“值不值得?”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更难看,“只要她能好好地留在我身边,那便是值得的。母亲,日后莫要在她身上使些腌臢手段,否则我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有辱门楣、让世人耻笑的事情。”
说完最后一句,萧铎猛地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沉重的楠木门扉在他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屋内的一片狼藉。
佛堂内,只剩下萧母一人僵立在原地,方才的滔天怒火,似是被儿子最后那番平静到绝望的话语瞬间浇熄。
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她以为能“拨乱反正”的手段,似乎正将她唯一的儿子,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母面目狰狞,喃喃自语着:“薛蘅!定是你唆使萧铎过来,意图让我们母子决裂!果真是恶毒,你这贱婢,我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