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煮布的气味,混合着草木灰的淡淡碱味,成为了营地新的、带着一丝生机的气息。魏柯那场惊心动魄的“演示”与铁柱伤口的明显好转,如同驱散浓雾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了笼罩在队伍头顶的绝望阴云。对“邪毒”的认知,取代了对虚无瘟神的恐惧;主动的救治努力,取代了被动的献祭绝望。
隔离区不再是纯粹的死亡象征。在赵三刀挑选出的几名壮汉(严格防护,事后彻底消毒)的轮流照料下,魏柯推行的“沸水煮布包扎法”被用于所有伤口感染、出现局部溃烂的被隔离者。崔珩根据记忆和《水经注》残卷旁批的家叔笔记,指挥人手采集来的“地丁草”、“半边莲”等草药,也被捣碎外敷或煎煮后喂服。虽然无法根治瘟疫,但确实显著延缓了病情的恶化,减轻了痛苦,更重要的,是给了患者和家属看得见的希望。
希望,是乱世中最珍贵的良药。
营地里的气氛悄然转变。人们不再远远避开隔离区,而是会在送水送食时,隔着安全的距离,低声鼓励几句。家属们脸上的麻木和绝望被一种焦灼的期盼取代。陈老丈也不再念叨“天罚”,而是主动帮忙筛草木灰、劈柴烧水。王癞子等人彻底偃旗息鼓,夹起尾巴做人。
魏柯依旧忙碌。他脸上被石灰灼伤的皮肤开始结痂脱落,留下浅浅的红痕,却更添几分坚毅。他亲自监督隔离区的清洁消毒,检查包扎的布条是否更换及时,指导草药的使用,调配着越来越少的食物和清水。他的身影,在营地每一个需要的地方出现,沉默、疲惫,却如同定海神针。
时间在煎熬与期盼中缓慢流逝。七天,如同七个世纪般漫长。
第八日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负责隔离区外围警戒的赵三刀,像往常一样,准备将一罐煮沸放凉的清水和一瓦罐稀薄的野菜米糊(优先供应隔离区)用长杆递送进去。
就在这时,隔离区那顶破旧帐篷的帘子,被一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从里面掀开了!
一个身影,佝偻着,扶着帐篷的支架,颤巍巍地,一步一步,挪了出来!
晨光勾勒出他瘦得脱形的轮廓——正是最早被隔离、伤势最重、一度被认为必死无疑的张二!
他的脸色依旧蜡黄,眼窝深陷,那条曾经“几乎废掉”、在洪水和搏杀中重伤的腿,此刻虽然依旧缠着厚厚的、被沸水煮过的干净布条,但他竟然…站住了!而且,正试图走出来!
“张…张二哥?!”赵三刀手中的水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瞪大了眼睛,如同见了鬼,不,比见鬼更让他震惊!那道狰狞的刀疤都因激动而扭曲!
整个营地瞬间被这动静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张二抬起头,迎着无数道惊愕、难以置信、旋即爆发出狂喜的目光,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声音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晨雾:
“赵…赵兄弟…水…水洒了…怪…怪可惜的…俺…俺好像…挺过来了…”
“挺…挺过来了?!”
“张二哥活了?!”
“老天爷!瘟疫…瘟疫能治好?!”
短暂的死寂后,营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巨大的声浪首冲云霄!
“张二哥!”
“活了!真的活了!”
“先生!先生救命啊!先生是神仙下凡!”
“呜呜呜…当家的…你有救了!有救了啊!”
狂喜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妇人们相拥而泣!汉子们激动地捶打着胸膛!孩子们懵懂地跟着大人欢呼!陈老丈老泪纵横,对着魏柯的方向就要跪下磕头!连赵三刀这样的铁汉,此刻也眼眶通红,大步冲上前(在安全距离外),对着张二吼道:“好!好样的!张二!老子就知道你命硬!”
张二的康复,如同在枯寂的荒原上点燃了燎原之火!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重生,更是对所有坚持、所有努力、所有魏柯推行的冷酷却有效的防疫措施的最有力证明!它击碎了瘟疫不可战胜的神话,点燃了所有人心中最炽烈的生存希望!
魏柯闻声快步走来。他看着站在晨光中、虽然虚弱却眼神清明的张二,看着周围陷入狂喜、泪流满面的人群,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些许慰藉。他走到张二面前,仔细检查了他的体温(额头)、脉象,又查看了他腿上的包扎。
“很好。”魏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释然,“高热己退,脉象虽弱但平稳。伤口结痂,无新脓。静养,补充食水,当无大碍。”他的诊断,如同圣旨,宣告了这场与瘟疫搏斗的阶段性胜利!
“先生!”张二看着魏柯,这个将他从洪水泥泞中救起,如今又将他从瘟疫鬼门关拉回来的男人,眼中充满了最纯粹的感激和敬畏,他挣扎着想跪下,“张二这条命…是先生给的!从今往后…”
魏柯伸手扶住他:“活着就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他环视着周围激动的人群,提高声音:“张二能活下来,靠的不是我魏柯一人!是靠沸水煮布杀灭了邪毒!是靠草木灰和草药压制了病邪!是靠隔离,阻止了疫气蔓延!更是靠他自己求生的意志,靠大家伙儿咬牙坚持,熬过了最难的时刻!”
他将功劳归于科学的方法和集体的坚持,而非个人神化。但这番话,却让众人对他的敬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先生万岁!”
“跟着先生!我们能活下去!”
“先生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感激声、效忠声响彻整个山谷!人们发自内心地、狂热地向着魏柯跪拜下去!这一刻,魏柯的声望达到了顶点!他不再是那个被质疑、需要靠武力或智谋折服众人的流民首领,而是真正成为了这支队伍的精神支柱和生存图腾!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崔珩站在人群稍后,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他看着那个被众人狂热膜拜、身影在晨光中仿佛镀上一层金边的魏柯,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钦佩,有感激(魏柯救了他的命,也采纳了他的计策和草药知识),但更深层的,是一种士族子弟面对“泥腿子”崛起的本能审视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悄悄退后几步,避开人群的视线,从贴身的衣襟里,摸出一块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巴掌大小的薄木板。木板的一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细小的字迹。那是他这些日子,用随身携带的银簪尖,在夜深人静时,一笔一划刻下的记录。
记录的内容,并非山川地理,而是魏柯的言行:
鹰嘴崖下,削木为剑,定《行路十约》的冷峻威严…
识破落鹰涧伏兵,沙盘推演的神机妙算…
金蝉脱壳,采纳“声东击西”的果决与气度…
瘟疫当前,折剑立威宣告“唯才可用”的魄力…
自污洒石灰,以身为盾推行防疫的冷酷决绝…
琉璃示“邪毒”,沸水煮布救人的惊世之举…
以及此刻,面对山呼万岁,却将功劳归于方法与众人、那份可怕的清醒与克制…
每一件事,都颠覆了崔珩对“寒门”、“流民”的认知。这个魏柯,智近于妖,勇冠三军,心志坚如磐石,手段狠辣果决,却又在冷酷中藏着对生命的珍视,在权威下保持着可怕的清醒…这绝非池中之物!清河崔氏累世公卿,最擅长识人于微末,投资于未来。此等人物,若任其在这乱世中野蛮生长…
崔珩的心跳加速。他迅速在木板空白的另一面,用簪尖刻下最后几行密语:
“…魏柯者,非寻常寒士。其智若渊,其勇如虎,其志坚不可摧,其行常悖伦常而首指生门。观其聚流民为军,立规矩,抗强敌,御瘟疫…手段酷烈而成效卓著,深孚众望,渐成气候。此子若得风云,必非池中之物!然其心性难测,似无门阀羁縻之意,恐非甘居人下之辈。侄珩险死得遇,暂托其翼下,然身负家传《水经注》残卷,不敢或忘家族之重。恳请叔父大人密察此人动向,若其势成…或可引为奥援,或…当早做绸缪!万望慎之!侄珩泣血谨禀。”
刻完最后一个字,崔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小心地将木板用油布重新裹好。这时,一个负责照顾他的、面相憨厚的流民少年(栓子)走了过来,低声道:“崔公子,您要的野果子俺采来了。”
崔珩迅速恢复平静,将油布包裹塞进栓子手中,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吩咐:“栓子,你腿脚快,人也机灵。这个,藏好。等下借口去上游查看水源,寻机将此物,埋在昨日我们经过的那棵最大的老槐树下,向东第三块大青石下三尺处。记住,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回来时,多采些果子,掩人耳目。”
栓子虽然不解,但崔珩是“先生看重的人”,而且平日待他不错,他懵懂地点点头,将包裹小心地揣进怀里:“公子放心,栓子明白!”
看着栓子灵巧的身影消失在营地边缘,汇入几个去采野菜的妇孺中,崔珩长长舒了口气,望向被众人簇拥的魏柯,眼神深邃难明。家族的信鹰,会在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间盘旋…这封密信,终将穿越乱世的烽烟,抵达清河崔氏那深如渊海的坞堡之中。
而此刻,沐浴在众人狂热崇拜中的魏柯,似乎心有所感,目光越过跪拜的人群,望向了北方那片连绵的群山——黑松矿洞的方向。他脸上的疲惫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取代。张二的康复是曙光,但瘟疫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队伍依旧虚弱。前路,是希望之地,还是另一个更大的陷阱?清河崔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己悄然缠绕而来。
人心归附,如百川汇海。然这汇聚的力量之下,暗流己然涌动。乱世的棋盘上,一颗新生的棋子,正吸引着古老棋手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