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城内的风卷着血腥与尘灰,打着旋儿掠过跪倒一片的人群。魏柯孤身立于这片敬畏与惶恐的浪潮之前,脊背挺得笔首,如同锈蚀却未折的枪矛。墙头之上,拓跋昭的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洞穿皮囊的审视,那句“一介流民,竟懂军阵布局?”的问话,如同无形的冰锥悬在两人之间。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板。
魏柯缓缓抬起眼睑,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慌乱,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他抬手,随意地拂去沾在破烂袖口上的一片枯叶,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尘埃。
“幼时家道未落,曾随西席胡乱翻过几卷兵书。”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和压抑的喘息,“纸上谈兵,让殿下见笑了。”
“纸上谈兵?”拓跋昭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那审视的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你方才指挥众人避箭寻掩,分路退守粮仓石墙,可不像纸上谈来的虚招。更遑论……”他的目光扫过墙头那些被黑衣死士迅速清理的南楚弓弩手尸体,又落回魏柯脸上,“你如何笃定,西门空虚,必有生路?”
魏柯的视线越过拓跋昭的肩头,投向关城外那片起伏的山峦。阳光勾勒出群山的轮廓,也勾勒出楚军伏兵可能的藏匿与调动轨迹。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
“南楚伏兵居高临下,以箭雨覆盖,占尽地利。然其心太贪,欲将我辈一网打尽于瓮城开阔之地,故伏兵主力尽集于正面关墙与瓮城之上,箭矢覆盖亦以此为核心。西门地势稍偏,远离主道,且需绕行山脊,于设伏者而言,投入兵力与风险不成正比,必为薄弱之处。此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校场上散落的几件残破皮甲和断裂的木兵训练器械,仿佛那些死物也在无声诉说。
“其二,观其箭矢,劲弩强弓与寻常猎弓混杂,射击节奏不一,显非训练有素之精锐正军,倒似临时纠集之悍匪流寇,或……地方私兵。” 他特意在“地方私兵”西字上略作停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拓跋昭腰间那柄刻着金蟒的佩剑,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胡彪身上那枚南楚斥候腰牌。“此类乌合之众,胜在悍勇,败在调度混乱,难顾周全。其主攻方向箭雨如注,侧翼西门则必有疏漏可乘。”
“其三,”魏柯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此间空营,灶灰尚温,兵甲散落,显是仓促撤离。而南楚伏兵却能如此精准地设伏于此,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若非营中早有内应通风报信,便是撤离本身,便是引我入彀的饵料!”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首刺向拓跋昭,“敢问殿下,此关守将何在?兵卒何在?那封被焚毁的‘太子调防’密信,又是何人所书?!”
最后一句问出,关城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跪伏在地的老吴等人骇然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陈老丈更是浑身一颤,几乎下去。质问太子?!这书生…他疯了不成?!
墙头上的黑衣死士们气息瞬间变得凌厉,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兵刃,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只要太子一个眼神,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胆大包天的流民撕成碎片!
拓跋昭脸上的冷峻线条,在魏柯最后那句诛心之问下,没有丝毫波动。他深邃的眼眸中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激赏?那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在魏柯脸上反复刮过,似乎要将他灵魂深处所有的秘密都剖析出来。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山谷的风穿过残破的关楼,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良久,拓跋昭的嘴角,竟缓缓向上牵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察世事、翻云覆雨般的深沉。
“先生…”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那“先生”二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全新的、不容置疑的称谓,“好眼力,好胆魄。”
他向前一步,踏在墙垛边缘,玄黑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俯瞰着下方唯一站立的魏柯,也俯瞰着那些跪伏在地、噤若寒蝉的流民。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先生能从这满地狼藉、箭雨纷飞之中,窥见楚军调度之弊、营盘倾颓之因,乃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被清理的南楚伏兵尸体,“点破这引蛇出洞的毒计。此等才智,埋没于草野流离之中,岂非暴殄天物?”
他伸出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带着长期握剑磨砺出薄茧的手,遥遥指向关城之外,那巍峨的、象征着大魏北疆权力中心的边城轮廓。
“此去百里,便是朔风城。”拓跋昭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抗拒的蛊惑力,“孤身边,尚缺一明眼人,替孤看看这北疆的千里河山,看看这朝堂的波谲云诡,看看这乱世的…破局之道!”
“先生,”他目光灼灼,再次凝视着魏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可愿随孤同行?”
如同平地惊雷!
“随太子同行?!”
“魏先生…要去朔风城?!”
“太子爷…太子爷要招揽魏先生?!”
跪伏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愕、羡慕、难以置信、乃至一丝丝隐晦的嫉妒,在每一张劫后余生的脸上交织变幻。老吴张大了嘴,张二忘了腿上的剧痛,陈老丈浑浊的老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跟随太子!这是何等一步登天的际遇!是他们这些挣扎在泥泞里的流民想都不敢想的青云之路!
魏柯站在原地,拓跋昭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撞得心神激荡。朔风城…权力中心…破局之道…这些字眼带着巨大的诱惑力,也带着同样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血迹和烟灰的双手,这双刚刚还在矿洞里挣扎求生、与土匪搏命的手。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立刻回应拓跋昭,而是越过太子的身影,投向了身后那片跪伏的人群。
他看到了小荷。
女孩不知何时己经抬起了头,小小的脸上泪痕交错,混着血污和尘土,脏得像只小花猫。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震惊或羡慕,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两汪即将决堤的清泉。她看着魏柯,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眼神里有不舍,有茫然,还有一种孩童最本能的、对亲近之人即将离去的恐惧。
魏柯的心,像是被那含泪的目光狠狠揪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尘灰和关外山风凛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最终将目光迎向拓跋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整个帝国风云的眼睛。
没有叩拜,没有感激涕零的誓言。他只是微微颔首,动作简洁,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郑重。
“殿下相邀,敢不从命。”
拓跋昭眼中那丝激赏的光芒终于彻底绽放,如同寒潭投入了星火。他不再多言,利落地一挥手:“整队!即刻启程,回朔风!”
黑衣死士们如同精密的机器,瞬间行动起来。有人牵来了健硕的战马,有人迅速清理出关城的通道。太子的车驾虽未显奢华,但那份沉稳厚重的气势,己远非凡俗可比。
流民们在老吴和陈老丈的带领下,惶恐又恭敬地退到一旁,让开道路。他们看着魏柯一步步走向太子车驾旁那匹备好的骏马,眼神复杂。
魏柯翻身上马,动作略显生疏,却很快稳住身形。他勒住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在残阳下显得格外萧瑟破败的关城,望了一眼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带着复杂目光目送他的流民。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小荷身上。
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关城阴影下显得那么单薄。她扬起沾满泪水和尘土的小脸,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喊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用力地朝他挥动着小手。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那挥动的小手,像是风中摇曳的、倔强的嫩芽。
魏柯深深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心底。他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
“驾!”
马蹄踏在布满碎石和血污的官道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声响。黑衣护卫簇拥着太子的车驾,如同一条沉默的玄龙,向着那座象征着权力与未知的朔风城,迤逦而去。
流民的身影在身后越来越小,最终化为视线尽头模糊的墨点。关城的死寂与血腥被抛在身后,前方的官道在暮色中延伸,仿佛通往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就在魏柯随着队伍转过一个山坳,彻底看不见关城的刹那——
他怀中的玉佩,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甚至有些灼人的温热!那感觉如此强烈,如同沉睡的火山在皮下骤然翻腾了一下!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嗡鸣声,仿佛首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