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的寒水与惊魂被远远甩在身后,但队伍的气氛并未真正轻松。赐字带来的激荡暖流,很快被前路的阴霾与身体的疲惫冲淡。一连数日,队伍在愈加荒凉的冀北平原上艰难跋涉。
李维——如今是李明远了——依旧趴在驴背上。左腿的伤口在阿平每日精心换药下,红肿渐消,脓液己绝,深可见骨的创面边缘开始生出的新肉,传来阵阵麻痒,预示着愈合的开始。疼痛虽在,却从钻心刺骨变为一种沉重持续的钝感,让他终于能在颠簸中稍稍喘息,不必时刻咬紧牙关。
然而,身体的恢复并未减轻旅途的折磨。烈日灼烤着无边无际的龟裂土地,热浪扭曲着视线。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无孔不入,呛得人喉咙发痒,眼睛刺痛。口粮日益减少,每日分到的硬麦饼更小更硬,浑浊的饮水带着浓重的土腥气。每一次短暂的休整,李维都像散了架般滑下驴背,靠着枯树或土包,贪婪地吞咽着那点可怜的食水,再用阿平递来的湿布草草擦拭脸上的泥垢汗渍。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风干的泥胚,正在这残酷的荒野中一点点失去水分和生气。
唯一支撑他的,是刘备赋予的新身份和责任。简雍不再只是刻薄地催促他誊抄物资清单,开始有意识地让他接触更多信息。
“明远,” 休憩时,简雍会拿着那块快被刻满的木牍凑过来,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标记,“此地,按老卒所言,旧名‘落马坡’,传言曾有汉将在此坠马…然今观之,不过寻常土丘,并无险峻。你且记下,方位约在…” 他口述着模糊的地理信息和道听途说的传闻,让李明远在另一块木牍上艰难刻录。
或者,当队伍路过一片废弃的村落,简雍会指着断壁残垣和荒芜的田地,低声道:“此村名‘桑梓里’,昔年以养蚕织绢闻名…黄巾过境后,十室九空,桑田尽毁。此乃冀州富庶之地凋零之缩影…” 他的话语中带着乱世谋士特有的冷漠与洞察,引导李明远记录下这些民生凋敝的见闻。
李明远趴在驴背上,一边忍受着颠簸和腿部的麻痒刺痛,一边努力用颤抖的手,在粗糙的木牍上刻下这些地名、地貌、物产兴衰的碎片信息。字迹依旧歪扭,但比初时工整了些许。每一次刻刀落下,他脑中属于历史系学生的记忆库便与之呼应、印证、补充。这片土地不再只是荒凉的地名,开始与史书上记载的赋税、人口、兵祸渐渐重叠,形成一幅更加立体却也更加沉重的乱世图景。
“嘿!咱们的李参谋!又在刻你那宝贝疙瘩呢?” 张飞洪亮的嗓门有时会突然在驴旁炸响,吓得李明远手一抖,差点刻歪。张飞骑着高头大马,探着脑袋看他刻的字,撇撇嘴,“啧,比之前强点,像那么回事了!不过离俺老张当年在涿郡街头题字的水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粗豪的关心,“小子,腿还疼不?能下地蹦跶两下了不?这整天趴着,别把另一条好腿也压麻了!”
李明远只能报以苦笑:“谢三将军挂怀…好多了,只是…尚不能着力。”
张飞哼了一声,丢下一句“好好刻你的图!别耽误正事!” 便策马跑到队伍前头去了。那粗声粗气的关怀,如同荒野中的一阵热风,短暂却真实。
关羽则极少言语。他如同沉默的守护神,总是在队伍最需要警惕的位置巡弋。但李明远偶尔能感觉到,当他在休整时专注刻录地理信息,或是向简雍求证某个细节时,一道沉静而锐利的目光会落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又无声移开。没有赞许,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称手。这目光带来的压力,丝毫不亚于张飞的大嗓门。
这一日黄昏,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边缘。
眼前的地势豁然变化。一望无际的平原在此被一道深邃宽阔的河谷切断。河谷对面,地势渐隆,隐约可见连绵起伏的丘陵轮廓。一座巨大、古朴的石桥,如同跨越天堑的巨兽脊梁,横亘在河谷最狭窄险要之处,连接着两岸。桥身由巨大的青石垒砌,饱经风霜,石缝间生长着顽强的杂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凉雄浑。桥头矗立着一座残破的石质箭楼,黑洞洞的射口如同巨兽的眼窝,冷冷地俯视着桥面与河谷。
界桥!
李明远的心猛地一跳。史书上那场决定河北格局的惨烈大战,数年后将在此爆发!而此刻,这座桥是通往公孙瓒势力范围——幽州的咽喉!
然而,希望很快被眼前的景象冻结。界桥桥头及对岸丘陵地带,并非空无一人,相反,旌旗招展!只见对岸桥头后方,依着山坡扎下了一座森严的营寨。木制的寨墙虽显简陋,但刁斗森严,鹿角拒马层层布设。营寨上方飘扬着数面旗帜,最大的一面,玄青底色上赫然绣着一匹振翅欲飞的白马!
“公孙将军的旗号!” 张飞勒马,环眼放光,声音带着兴奋。
但刘备和关羽的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简雍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问题不在于旗帜,而在于桥本身,以及桥这边!
界桥此岸,靠近桥头的区域,竟也驻扎着一支人马!规模不大,约莫数百人,衣甲杂乱,旌旗破败,远不如对岸公孙瓒军齐整。他们占据了桥头附近的高地,挖掘了简单的壕沟,设立了哨卡,懒散中透着戒备。更令人心沉的是,通往界桥的几条主要道路,都处于这支人马的视野和控制之下!任何试图靠近界桥的队伍,都需先经过他们的盘查!
“是…是王当的人!” 简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指着那支杂牌军阵中一面残破的、绣着模糊狼头的旗帜,“黑山贼王当的一支偏师!他们竟卡在了这里!”
黑山贼!纵横冀州、太行山区的黄巾余孽,凶残狡诈,劫掠成性!他们占据此咽喉要道,如同附骨之疽!
“他娘的!” 张飞也反应过来,环眼怒睁,狠狠啐了一口,“这群阴魂不散的土耗子!堵在这儿想收买路财?还是想给公孙瓒上眼药?”
希望近在咫尺,却被一群凶残的豺狼挡在了门外!强行冲卡?对方占据地利,人数虽不及己方精锐,但困兽犹斗,一旦纠缠,对岸公孙瓒守军不明敌我,很可能闭门不纳,甚至引发误会!绕行?界桥是方圆百里唯一的通道,河谷险峻,绕行需深入敌占区,凶险莫测!等待?粮草将尽,行踪随时可能暴露给更强大的敌人!
一股沉重的、近乎绝望的压抑感,瞬间笼罩了这支疲惫不堪的小队伍。连日跋涉积攒的疲惫和此刻无路可走的困境,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连一向聒噪的张飞都沉默下来,焦躁地着蛇矛。亲随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不安。
刘备端坐马上,望着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界桥,望着桥头虎视眈眈的黑山贼和对岸森严的公孙瓒大营,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沉郁。纵使他心志如铁,此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千辛万苦抵达此处,难道要功亏一篑?
简雍眉头紧锁,快速翻动着手中刻满信息、磨损严重的木牍,试图从中找出破局之策,但显然徒劳。关羽抚着长髯,丹凤眼微眯,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反复扫视着黑山贼的营盘布局和对岸公孙军的反应,似乎在计算强行突破的可能性与代价,但紧抿的唇角显示出形势的严峻。
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暮色西合,将界桥巨大的阴影投在河谷之中,更添几分肃杀。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沉寂几乎要将队伍压垮时,一个带着迟疑、却又努力保持清晰的声音,从驴背上响起:
“主公…诸位将军…先生…” 李明远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支撑起上半身,指向对岸公孙瓒营寨的方向,目光扫过众人,“那营寨…那白马的旗帜…守将…守将旗帜旁,是否还有一面较小的…青底绣雁形纹的将旗?”
众人一怔,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简雍反应最快,眯起眼睛极力远眺。暮色中,对岸营寨旗杆林立,在主将的“白马”大纛旁,确是隐约可见一面颜色较深、图案不甚清晰的旗帜在飘扬!
“青底…雁形纹?” 简雍声音带着惊疑,“太远…看不真切…但似乎…确有另一面小旗!明远,你…?”
李明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自己在冒险,在赌!赌他脑中那些浩如烟海却可能错漏的历史细节!但此刻,这或许是唯一的突破口!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刘备深沉探究的目光,迎着关羽冰冷审视的眼神,迎着张飞和简雍的惊疑,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道:
“小人…明远…斗胆妄言。昔年…曾闻幽州边军旧制,公孙将军麾下骁将,惯以禽鸟纹饰为部曲认旗。雁形迅疾,善长途…若明远所记不差…青底雁形纹…当…当是公孙将军帐下骑督…严纲,严将军的认旗!”
“严纲?!” 刘备眼中精光骤然爆射!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昔日同在卢植门下求学时,公孙瓒身边那个沉默寡言、却骑绝的年轻同窗!此人性格刚首,极重然诺!
“你确定?!” 简雍失声追问,声音都变了调。严纲!若真是此人守桥,凭刘备与公孙瓒的同门之谊,再加上与严纲的旧识,事情或许真有转机!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死死盯在驴背上那个脸色苍白、腿伤未愈的少年身上。界桥的寒风卷起尘土,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暮色中,他单薄的身影仿佛承载着整支队伍最后的希望。
参谋“明远”的第一个真正考验,在这绝境之前,猝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