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耳房里水汽氤氲,弥漫着浓烈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暖意。
巨大的黄铜浴桶里盛满了温热的、泛着浅褐色光泽的药浴汤水,福伯特意加了安神定惊的草药包,蒸汽袅袅升腾,将小小的耳房熏蒸得如同暖春的雾谷。
阿元和小豆子像两只被剥了壳的小笋,光溜溜地泡在温暖的水里,只露出两个小脑袋。
阿元舒服得眯起大眼睛,小胖手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弄湿了福伯的衣襟,嘴里还发出“咕噜咕噜”模仿水开的声音。
“小豆子!看阿元的大船!”他把一只木头雕的小鸭子奋力按进水里,又看着它“噗”地一声弹出来,在水面打着转儿,乐得咯咯首笑。
小豆子安静地靠在桶壁上,温热的水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似乎驱散了骨头缝里最后一丝寒意。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小脸上,难得地显露出一丝孩童的放松。
只是那份安静里,总带着一点挥之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福伯挽着袖子,露出枯瘦却有力的手臂,手里拿着柔软的细葛布巾,正仔细地给小豆子擦洗后背。
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慈爱和心疼。这孩子太瘦了,肩胛骨像小小的翅膀般凸起,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温热的布巾轻柔地拂过小豆子后颈的皮肤。
那里,被热水蒸腾得微微发红,平日里被衣领遮掩、又被刻意忽略的淡粉色印记,在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清晰。
福伯的手猛地顿住了!
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他死死盯着小豆子后颈皮肤上那个清晰无比的印记——五片细长的、微微舒展的弧形“花瓣”,围绕着中心一个小小的、如同花蕊般的圆点!
这形状……这颜色!哪里是什么普通的胎记!分明就是一朵微缩的、被烙印在皮肉之上的樱花!
“樱花计划”!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毒刺!它竟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刻印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福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枯瘦的手指捏着布巾,僵硬得无法动弹,喉头如同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惊骇、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
“福伯?”阿元玩了一会儿小鸭子,没听到福伯给小豆子擦背的水声,好奇地扭过头来。
小家伙泡得浑身粉红,像只熟透的小虾米,湿漉漉的黑发贴在的额头上。他一眼就看到了福伯僵住的背影,还有小豆子后颈上那个在热气和水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的淡粉色印记。
“哇!”阿元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宝贝。
他小手扒着桶沿,努力探过小身子,伸出湿漉漉的、带着奶膘的食指,好奇地、轻轻地戳了戳小豆子后颈那个印记的中心点。
“小豆子!你这里长了一朵小花花!”
阿元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氤氲着水汽和草药香的静谧空间里,激起令人心悸的涟漪!
“红色的!像……像梅花糕上点的那个小点点!”他兴奋地描述着,小手指又在那印记边缘描摹了一下花瓣的形状,“五瓣的!真好看!”
小豆子的身体在阿元手指触碰的瞬间,猛地绷紧!如同一张骤然拉满的弓弦!他原本放松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瞳孔深处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羞耻感填满!
他下意识地猛地向前一缩,整个人几乎要沉进水里,小小的脊背瞬间弓起,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只受惊过度、拼命想要缩回壳里的蜗牛!清澈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汽。
“阿元……”小豆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哀求,小脸惨白如纸。
福伯被阿元这石破天惊的童言震得浑身剧颤,猛地回过神来!他看到小豆子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深切的恐惧,心如同被刀绞!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最初的震惊!
“小少爷!别胡说!”福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严厉和掩饰不住的慌张!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小豆子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枯瘦的身体挡住阿元好奇的视线,另一只手慌乱地抓起一块大浴巾,手忙脚乱地裹住小豆子,语无伦次地安抚道,
“那是……那是胎记!小豆子生下来就有的!不是什么花花!看错了!小少爷你看错了!”
他急切地否认着,声音又急又快,仿佛要用这连珠炮般的话语,将阿元那句天真却致命的“小花花”彻底淹没、抹去。
阿元被福伯突然拔高的声音和严厉的态度吓了一跳,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茫然地看着福伯慌乱地将小豆子裹得严严实实,看着小豆子缩在福伯怀里抖成一团,只露出湿漉漉的黑发和一双盛满了惊惶泪水的眼睛。
暖融融的药浴蒸汽,似乎瞬间凝结成了冰冷的针。
“可是……”阿元瘪了瘪小嘴,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委屈,他伸出自己的小手指,固执地、清晰无比地指着福伯怀里小豆子后颈的方向,奶声奶气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和不解:
“就是花花嘛……阿元看见了……五瓣的……红红的……就在小豆子脖子后面……”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无形的锤子,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福伯紧绷的神经上,砸在耳房紧闭的门板上,也砸在门外那片无声的阴影里。
耳房门外,一片死寂的阴影之中。
顾沉舟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背对着那扇透出暖黄光晕和氤氲水汽的木门。他原本只是路过,想看看两个孩子药浴是否安好,却在靠近门边时,清晰地捕捉到了里面传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声调的变化。
阿元那声清脆响亮的“小豆子!你这里长了一朵小花花!”如同惊雷,毫无防备地在他耳边炸响!
紧接着,是福伯陡然拔高、带着惊惶的呵斥:“小少爷!别胡说!那是胎记!”
再然后,是小豆子那声带着绝望哭腔的“阿元……”
最后,是阿元委屈却无比清晰的坚持:“就是花花嘛……阿元看见了……五瓣的……红红的……就在小豆子脖子后面……”
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沉舟的心上。
他放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毒蛇,在皮肤下狰狞地凸起!玄色大氅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冰冷狂暴的怒意如同压抑的火山熔岩,在他体内疯狂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