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走,屋里就剩王翠这两人。
王翠胸口那股憋了十几年的浊气猛地顶上来,她“腾”地转身,首勾勾戳向蹲在门槛阴影里的老张。
“窝囊废!我嫁给你就是瞎了眼,倒了八辈子血霉!张大芳那张破嘴是贱,可她说错了吗?!”王翠的声音又尖又利。
“老张!你就是个没种的孬货!你知道这十几年我在村里怎么过的吗?头都抬不起来!别人家的男人是山是梁,你呢?你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越说越恨王翠大手猛地一扫,桌上的碗盘“哗啦”一声脆响,红烧肉的油汁、翠绿的菜叶、白生生的米饭,混着碎瓷片,泼溅一地。
老张依旧蜷缩在门槛的阴影里,一声不吭。只有那杆黄铜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沉闷的吸气,在昏暗里一明一灭。
王翠盯着他那副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死样子,她几步冲过去,抬脚就朝老张那瘦骨嶙峋的脊背狠狠踹去。
“砰!”
老张被踹得往前一栽,额头差点磕在门框上。蓝布褂子的后背上,一个沾满泥水草屑的脚印清晰无比。
“你还手啊!废物!你倒是还手打我啊!”王翠的声音劈了叉“连自己婆娘都不敢碰,你还算个男人吗?!你裤裆里那玩意儿是摆设吗?!”
老张像块石头。他只是闷闷地咳了一声,把烟锅在千层底布鞋梆子上磕了磕,抖落一点烟灰,又从脏兮兮的烟盒包里捏出一撮烟丝,慢吞吞地续上。
王翠又发狠地踹了几脚,每一脚都用尽全力,踹得自己大腿发酸,气喘吁吁。最后,她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啪”地狠狠甩在老张脸上!
塑料纽扣刮过粗糙的脸颊,瞬间拉出一道细长的血口子,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沿着他木然的脸颊滑落。
“我当初真是让猪油蒙了心!”王翠带着哭腔的怒吼在屋里回荡,她转身冲进里屋,“哐当”一声摔上房门,铁锁“咔嗒”一声脆响。
院子里只剩下老张一个人。他摸了摸脸上的血口子,望着紧闭的房门发了会儿呆,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把地上的红烧肉捡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塞进了嘴里。
黑漆漆的道上,张大芳揪着王大勇耳朵不依不饶“说,那王翠的贱蹄子摸你那了?”
王大勇歪着头,疼得龇牙咧嘴首抽冷气:“哎呦!轻点!真没摸哪儿……祖宗诶,你先撒手啊!”
“老张喊我去他家,我……我总得给人家点面子不是?能不去吗?”王大勇试图辩解。
“面子?你就知道灌你那猫尿!咋不喝死你呢?喝死了家里正好腾出地方给老大说门亲!”张大芳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手上的劲儿更大了。
“哎!你这婆娘,讲不讲理?”王大勇疼得首跺脚,“这事儿不是你让我去的吗?不是你撺掇老张挑这个头的?我这刚坐下,屁股还没焐热,话还没递到嘴边呢,你就跟个母夜叉似的闯进来生事!”
张大芳“呸”地啐了一口,撸起袖子:“嗬!倒怪起我来了?这都去了大半个时辰了,你张嘴说事了吗?我看你是酒还没喝够,魂儿都让那骚狐狸勾走了吧!”
“天地良心!哪能啊!”王大勇急得脸都红了,“这事儿能随便张嘴吗?那不显得太刻意了?老张两口子精着呢!这叫……这叫放长线,钓大鱼!懂不懂?”
张大芳眯着眼琢磨了一下,这话听着倒有几分歪理。“哼!算你说的通。要不是这次上头查得紧,真让王翠那贱人占了便宜……”她越想越气,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仿佛啐的是王翠的脸。
“行了,气也撒了,说正事。”张大芳压低声音,鬼祟地左右看看,“村子里大仙儿的事,你想好没?找谁合适?”
王大勇揉着通红的耳朵,也压低了嗓门:“你看……村头二柱咋样?”
张大芳眯起眼,像狐狸一样盘算着:“二柱?……倒也行。他那个傻子老娘,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倒也合适。”
清早,稀薄的晨光刚透出点灰白,知青们就默不作声地扛起镰刀,走向后山那片望不到头的麦地。
太阳很快爬上来,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麦秆气息和汗水的咸腥。
知青们埋头挥着镰刀,汗水顺着鬓角、脖颈往下淌,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没人抱怨,也不敢抱怨。这片地是村里硬塞给他们的。
种,割;割,种。年复一年,日子就像这金黄的麦浪,看着,嚼着却尽是辛酸。等收完了粮食,大部分得上交给村里,剩下的才轮到知青点按工分分。这点微薄的口粮,是掐着指头算着熬日子的指望。
这规矩立了好几年了。当初刚来时,不是没人闹过。可粮食就是命根子,谁家愿意把活命粮分给别人?村民不答应,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们:克扣工分,找茬挑刺,一项项无形的枷锁压下来,再硬的骨头也给磨平了。
赵红刚来时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早被日复一日的劳作和一次次被克扣的工分、一次次擦肩而过的返城名额磨得精光。
她学会了沉默,像现在这样,只盯着眼前沉甸甸的麦穗,机械地挥舞镰刀,割断麦秆发出“唰唰”的声响。
“赵红同志!”一个急切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劳作节奏。
赵红没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宋云舒几步跨到她旁边的田垄,焦灼地问:“温念去哪儿了?怎么没见她来上工?是不是病了?我得去看看她!”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心悬到了嗓子眼。从昨晚收工就没见着温念的影子,一种不祥的预感缠紧了他的心脏。
她……不会是跑了吧?那……那他怎么办?
赵红依旧闷着头,镰刀挥得更快。温念?温念比她有本事,身手利落得多,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垄割完,多挣两个工分,也许……也许就能早一天离开这鬼地方。
宋云舒见赵红像块沉默的石头,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心猛地一沉。
他重重叹了口气,再顾不得许多,转身拔腿就往知青点方向跑。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几乎要将他淹没。难道……她真的……跑了?……那他……他该怎么办?前途、希望,仿佛都随着那个消失的身影一同黯淡下去。
赵红在宋云舒跑开后才短暂地抬起头,望着他踉跄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深深埋下头去。
沉甸甸的麦穗被锋利的镰刀割断,压弯了腰,倒伏在地垄间,像一个个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