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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暗影。许妗妗是被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和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惊醒的。
身体依旧残留着穿越和情绪剧烈震荡后的虚脱感，但思维却异常清晰。她侧耳倾听，是母亲林意在厨房忙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凝滞的安静，与昨天那令人窒息的悲戚不同，多了几分紧绷的期待和深藏的不安。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意探进头来，脸上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眼底的担忧却挥之不去：“妗妗，醒了？头还晕吗？妈熬了点小米粥，还卧了个鸡蛋，快起来趁热吃点。”
许妗妗应了一声，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身子坐起。林意连忙进来，手里端着的粗瓷碗里，金黄的米粥散发着温热的谷物香气，一颗的水煮蛋卧在中央，边缘凝着的蛋白花。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己是难得的营养品。
“慢点吃，小心烫。” 林意坐在床沿，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女儿脸上，仿佛想将她的每一寸都刻进心里。
粥的温度熨帖着空荡的胃，许妗妗小口吃着，心思却全在门外隐约传来的动静上。果然，没过多久，一阵高亢又带着几分市井气的女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哎哟！意意！妗妗大侄女！大喜事儿啊！天大的喜事儿！”
人未到，声先至。一个穿着藏蓝色“的卡”布料列宁装、身形略显富态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堆满了过分的热情，正是许妗妗的舅妈——王霞。
她手里还攥着半截油条，嘴角沾着点油星，一进门，那双精明的眼睛就滴溜溜地在许妗妗身上转了好几圈，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瞧瞧我们妗妗，这模样，这身段，十里八乡也挑不出第二个！我就说嘛，福气在后头呢！” 王霞嗓门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几步走到床边，油乎乎的手作势就要往许妗妗脸上摸。
许妗妗下意识地往后微微一缩，避开了那带着烟火气的手。林意赶紧起身拦了一下，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嫂子，你来了。妗妗刚醒，还有点虚。”
“虚什么虚！” 王霞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床沿，震得床板吱呀一响，“天大的福气砸头上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李营长啊！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营长！根正苗红！多少姑娘眼巴巴瞅着呢！” 她凑近许妗妗，压低了些声音，却带着一股子邀功的得意劲儿，“要不是你舅在街道办有那么点子关系，这好亲事，能落到咱家？妗妗啊，你可得好好谢谢你舅妈我！”
许妗妗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冷光。王霞话里的邀功和功利几乎要溢出来。这桩亲事于王家，是攀附军官的捷径；于许家，却是避祸的无奈之举。她扯出一个温顺又略带羞涩的笑容，细声细气地说：“谢谢舅妈费心。”
“这就对了！”王霞一拍大腿，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赶紧的，快起来拾掇拾掇！王主任那边可说了，人家李营长时间金贵，就上午十点有空，在街道办小会议室碰个头！这眼瞅着就快了！”
林意闻言，脸上掠过一丝紧张，连忙对许妗妗说：“对，妗妗，快起来。妈给你打水洗脸。” 她转身去拿脸盆暖水瓶，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王霞则像个监工似的在屋里转悠，嘴里不停地指挥：“穿那件！就你压箱底那件湖蓝色的‘的确良’衬衫！料子好，显白！头发…头发得好好梳梳，辫子扎紧点，别毛毛躁躁的显得没精神！脸上…哎，年轻就是好，不用抹啥，干干净净就行，人家部队的人就喜欢朴素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仿佛许妗妗是个需要精心包装的展品。
许妗妗任由母亲和林意摆布，温顺地配合着。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让她混沌的思绪彻底清醒。
镜子里，少女的面容清丽，带着这个时代推崇的朴素美。她仔细端详着这张脸，努力寻找着原主残存的痕迹，最终只看到自己那双沉静、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疏离的眼。
湖蓝色的“的确良”衬衫上身，触感微凉挺括，在这个以棉布为主的年代，算是难得的“好行头”。林意小心翼翼地替她抚平每一丝褶皱，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王霞在一旁啧啧称赞：“瞧瞧！多水灵！这模样，保管李营长一眼就相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沉稳的敲门声，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节奏感。
“来了！”王霞眼睛一亮，抢着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妇女，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干部服，梳着一丝不苟的齐耳短发，脸上带着一种长期从事调解、说和工作培养出来的、恰到好处的温和与严肃。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正是街道办的妇女主任——王红梅，也是这场相亲的官方媒人。
“王主任！您可来了！”王霞热情地招呼，声音比刚才又高了八度。
“林意同志，许妗妗同志。”王红梅的目光越过王霞，首接落在屋内的母女身上，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组织上的权威感，“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就过去吧？李营长那边己经等着了。”她的目光在许妗妗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审视，似乎在评估她的“状态”是否适合完成这次重要的“政治任务”。
“哎，好，好，这就走。”林意连忙应声，声音有些发紧。她下意识地又替女儿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乱发。
许妗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百般滋味，对着王红梅露出一个符合“许妗妗”身份的、带着些许紧张和温顺的浅笑：“麻烦王主任了。”
走出家门，穿过筒子楼狭窄而光线昏暗的走廊。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混杂的气味——煤烟、咸菜、陈旧的木头。
几户人家的门悄悄开了条缝，探出几双好奇的眼睛，带着探究、羡慕，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看热闹的意味。低低的议论声如同细碎的蚊蝇，在身后嗡嗡作响。
“快看，许家那闺女…”
“真要去相那个营长了？”
“听说年纪不小了…”
“那有什么！人家是军官！根正苗红！许家这是攀上高枝了…”
“唉，也是没办法，谁让他们家…”
这些声音如同细小的芒刺，扎在许妗妗的感知边缘。她目不斜视，脊背挺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微微收紧的手指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
林意紧紧跟在她身边，脸色有些发白。王霞则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王红梅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仿佛领着一支执行特殊任务的小分队。
街道办的小会议室就在家属院旁边一栋红砖小楼里。推开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报纸、劣质茶叶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几张刷着黄漆的木椅围着一张同样老旧的方桌。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逆着光，窗边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门口，身形挺拔如峭壁上的青松。一身洗得发白、领章和帽徽都仔细卸下的旧军装，包裹着宽阔而蕴藏着力量的肩膀。
仅仅是站在那里，一种无形的、冷硬而沉凝的气场便弥漫开来，让原本就有些压抑的空气更添了几分凝重。他似乎正专注地看着窗外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
王红梅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打破了这几乎凝滞的空气：“李营长，许妗妗同志来了。”
窗边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光线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方正的下颌，高挺的鼻梁，薄而紧抿的唇线。最让人心头一凛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深潭寒水，锐利得像是刚开刃的军刺，没有丝毫初见的局促或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自上而下的审视。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许妗妗身上，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她的脸、她的衣着、她微微低垂的眼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评估和穿透力极强的洞察，仿佛在检阅一件新分配的装备是否合格。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硝烟气和不容置疑的威压，沉甸甸地落在许妗妗肩头。空气瞬间紧绷，连王霞那高亢的嗓门都下意识地噎了回去。
许妗妗感到自己呼吸微微一窒。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声。这不是她预想中任何一种相亲对象的目光。没有试探，没有客套，甚至没有最基本的好奇。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和评估。
【目标确认：李子胥。评估等级：高危。】 职业本能瞬间启动，强行压下生理性的紧张。
她抬起眼，迎向那道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脸上迅速、精准地铺陈开原主应有的温顺、羞怯，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因这强大气场而产生的、楚楚可怜的惶恐。她微微低下头，声音细弱如蚊蚋，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李…李营长，您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