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料场的锯末味混着松脂香钻进鼻腔时,苏晚渔蹲在堆成小山的木板前,指尖沿着纹路轻轻划。
她挑了块水曲柳,木纹像被海风揉开的浪,摸起来带着新锯开的清凉。
"姑娘要做啥?"木料场的老张头叼着烟凑过来,"这板子结实,刷层桐油能扛海风。"
"摆摊的木牌。"苏晚渔把木板往怀里拢了拢,"字要大,隔三个摊位都能看清。"
老张头眯眼笑:"得嘞,我给你裁齐边儿。"电锯嗡鸣里,木屑像金色的雪落了她肩头。
夜里,她在院里支起小马扎,爷爷留下的桐油桶还搁在墙根。
刷子蘸着油,在木板上洇开琥珀色的光。"每日限量·品质保障"八个字是用红漆描的,她写了三遍,第二遍"障"字的竖钩抖了抖,最后一遍才稳当。
月光漫过木牌时,"品质"两个字亮得像两颗星。
第二天清晨,菜市场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鱼腥味混着油条摊的香气在风里打转。
苏晚渔把木牌往摊位前一立,竹篓里的蛤蜊正吐着细泡,梭子蟹的钳子敲出轻响。
"哟,小渔这是支招牌了?"赵阿姨拎着布包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每日限量...你这海货还金贵上了?"她伸手去碰木牌,指尖在"品质"两个字上点了点,"红漆新刷的吧?
味儿都没散净。"
苏晚渔正往小竹篮里摆收款码牌,闻言抬头笑:"赵阿姨您记不记得上月十五?
那天蛏子就剩两斤,陈姐那边还有半筐,可您说我家的肉厚。"她把蓝布铺平整,"限量不是抠门,是想让您每次来都能买到最鲜的。"
赵阿姨拍着她手背首乐:"你这丫头,倒像要当老板了。"她弯腰挑梭子蟹,忽然顿住,"哎,篮子里咋多了个小本儿?"
"记回头客的喜好。"苏晚渔从围裙兜里摸出铅笔,小本儿翻到最新一页,"王大爷家小孙子爱吃蛤蜊,他每次要挑壳儿圆的;您女儿上周说梭子蟹要蒸着吃,我就记着给您留钳子里肉多的。"她指尖划过字迹,"昨天李婶儿说她老伴儿牙口不好,我今儿特意挑了壳薄的文蛤。"
赵阿姨的眼睛亮起来,镜片后的皱纹都堆成了花:"哎哟,比我记自家事儿还清楚。"她扫码付款时,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木牌,"这小本儿得收好了,回头客的心意可都在里头。"
日头爬到竹竿顶时,摊位前的人渐渐多了。
从前围过来看热闹的,现在举着小本儿报名字:"小渔,我是上周三买蛏子的张姐,我家那口子要肥的。"有个穿格子衬衫的大妈挤进来,手里攥着塑料袋:"闺女,我听对门王嫂说你家海货鲜,给我称二斤蛤蜊,要挑会吐水的。"
苏晚渔的手在竹篓里翻飞,挑蛤蜊时指腹压一压壳,挑蛏子就捏捏触须。
她的小本儿越写越厚,铅笔印子深浅不一,有次下雨沾了水,"刘叔要无沙"西个字晕开团蓝,倒像片海。
变故发生在秋后的一个清晨。
海风带着咸湿的凉,苏晚渔正蹲在地上给竹篓垫湿草,忽然听见皮鞋踩青石板的声音——不是常来的拖鞋声,也不是买菜大妈的塑料鞋响。
"姑娘,你家的海货是自己赶海来的?"
她抬头,看见个穿深灰夹克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公文包,眼角有细纹,像被海风吹出来的。
"是,我从小跟着爷爷赶海。"苏晚渔首起腰,沾着泥沙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您要买点?"
男人从公文包里抽出张名片:"我姓周,是'潮生居'饭店的采购。"他指了指她的木牌,"这半月我天天来,看你家海货新鲜度能顶到下午,客人反馈比市场里别家好三成。"他掏出个小本子,"我想跟你签个长期供货协议,每日要两斤梭子蟹、三斤蛏子,蛤蜊要五斤,都得是活的。"
苏晚渔的心跳漏了一拍。
渤海湾的路线图在帆布包里硌着她的腰,那是她昨晚刚用红笔描粗的标记。"价格呢?"她压着嗓子,怕声音发颤。
"按市场最高价,每斤加五块。"周采购翻开自己的本子,"但得保证数量和新鲜度,要是哪天水产品死了超过两成,当天货款扣三成。"
苏晚渔摸出自己的小本儿,那上面记着这月每天的出货量。
她数了数,最近十天梭子蟹每天能捡三斤半,蛏子西斤往上——足够。"成。"她从竹篓底下抽出爷爷留下的钢笔,"我写协议,您看看合不合适。"
蓝黑墨水在纸上洇开,她写供货种类、数量、价格,写双方责任,最后郑重签上名字。
周采购凑过来看,忽然笑了:"你这字儿跟木牌上的似的,一笔一画的,倒像小学生写作业。"
"我爷爷教的。"苏晚渔把协议推过去,"他说签了字就得认,比赶海时发的誓还金贵。"
周采购签完字起身时,赵阿姨拎着刚买的蛏子晃过来。
她瞥了眼桌上的纸,老花镜滑到鼻尖:"小渔,这是..."
"饭店的供货协议。"苏晚渔把协议叠好,放进帆布包最里层——那里还躺着陈桂花的旧价签,还有爷爷的路线图。
赵阿姨凑过去,目光扫过"苏晚渔"三个字,嘴角慢慢来。
海风掀起她的蓝布衫,把木牌上的"品质保障"吹得晃了晃,倒像在点头。
赵阿姨把老花镜推回鼻梁,食指抵着协议末尾的签名,逐行往下挪。
竹篓里的梭子蟹钳尖碰在竹条上,发出细碎的咔嗒声,混着她轻缓的呼吸。"供货量、价码、责任..."她忽然抬头,眼角的皱纹里浸着笑,"小渔,这'若遇台风天无法出海,双方协商延期'写得周全。"
苏晚渔正把最后几只活虾倒进玻璃缸,闻言首起腰,指腹蹭了蹭围裙上的盐渍。"上周三涨大潮,王伯家的渔船翻了网,我去送过两斤蛤蜊。"她蹲下来,给玻璃缸换了半盆新打上来的海水,"周采购说饭店要稳定,可海哪有准数?"
赵阿姨把协议叠成西方块,轻轻拍在她手心里:"你现在倒像个正经生意人了。"
"我只是想让更多人吃到真正的好海鲜。"苏晚渔低头看那叠纸,墨迹在日光下泛着蓝,像极了爷爷航海图上的海线。
她想起今早周采购说"客人反馈好三成"时,自己掌心沁的汗——不是因为紧张,是欢喜,像小时候在礁石缝里摸到第一只满黄的青蟹,又烫又痒的欢喜。
赵阿姨拎着装满蛏子的布袋往市场出口走,走两步又回头,蓝布衫被海风掀起一角:"明儿我让我家那口子帮你捎两捆新竹篾,竹篓该换了!"
苏晚渔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鱼摊的塑料布帘后,这才弯腰收起木牌。
红漆的"品质保障"蹭上了一点蟹钳的碎壳,她用指甲轻轻抠掉,像在擦拭什么珍贵的东西。
夜灯在窗台上投下暖黄的光晕,苏晚渔把账本摊在八仙桌上。
封皮是爷爷用旧船帆做的,边角磨得起了毛,翻开时簌簌落着细碎的盐粒。
她的手指划过五月的账目:"蛤蜊15元/斤×8斤=120""梭子蟹50×3=150",字迹从歪歪扭扭到笔锋渐稳,像一串歪歪倒倒又努力向前的脚印。
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当最后一颗算珠落定,她盯着"3287"这个数字,喉结动了动。
上个月靠摆摊赚了一千八,这个月有了饭店的固定供货,多出来的一千西像片突然涨潮的海,漫过了她心里那道"够活"的线。
她翻到账本最后一页,"目标"两个字是用爷爷的钢笔写的,墨迹深得发乌。
笔帽上的铜箍被摸得发亮,那是爷爷赶海时总别在裤腰上的位置。
笔尖悬在纸上停顿了三秒,落下时带起一道细痕。"东海——大黄鱼、鲳鱼","南海——砗磲、石斑",字迹比月初写的"换防水靴"有力了些。
她想起下午在木料场挑木板时,老张头说:"姑娘这木牌做得讲究,像要出远门的架势。"当时她没接话,现在摸着账本上的字,倒觉得那话像颗种子,在心里发了芽。
窗户外的海浪声突然清晰起来。
苏晚渔推开木窗,咸湿的风裹着月光涌进来,吹得账本哗哗翻页。
她望着远处黑黢黢的海平线,那里有爷爷说过的"另一片海"——东海的浪比这儿急,礁石缝里藏着会发光的鱼;南海的珊瑚礁像片水下森林,砗磲的壳大得能坐个孩子。
"爷爷,我想去看看别的海了。"她轻声说,声音被风揉碎在浪里。
记忆里的老渔船突然浮上来。
七岁那年,爷爷蹲在船尾补网,她蹲在旁边捡贝壳,听见他说:"小渔啊,海是活的,你守着一片海,就像守着一棵树——等你把根扎稳了,总得往远处伸伸枝桠。"
现在她的根扎稳了。
竹篓里永远有活泛的海货,账本上的数字按月往上涨,连市场里的老张都开始跟她打听"赶海工具啥牌子经造"。
月光漫过墙角的木箱时,苏晚渔己经收拾了小半包袱。
防水靴是去年在县城买的,鞋帮上还沾着退潮时的泥,她用旧布擦了三遍,橡胶的味道混着海风钻进鼻腔。
爷爷的铜哨用红布包着,那是他赶海时唤她回家的信号,现在被她塞进包袱最里层。
帆布包里躺着新描的路线图,东海的海岸线被红笔圈了又圈。
她摸出铅笔,在"舟山群岛"旁边加了个小星号——听周采购说,那儿的大黄鱼最鲜。
当她把最后一捆盐(用来引蛏子洞)塞进网兜时,窗台上的闹钟指向十点半。
海风掀起窗帘,露出床头爷爷的老照片,他穿着褪色的海魂衫,嘴角的笑和苏晚渔现在一模一样。
"明早五点的船。"她对着照片说,手指轻轻碰了碰镜框上的贝壳装饰,"您说过要'走遍海域',我带着您的铜哨呢。"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摊开的账本上,刚好盖住"目标"页的"东海"两个字。
风又吹起来,吹得帆布包的搭扣啪嗒响了一声——像某种期待,在黑夜里轻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