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川,写下名字就等于宣判命运。
雨势没有停,反而愈发密集,像是要把整座明川活活淹没。
沈屿带着林可意,在废弃屋檐下稍作歇息。身上的衣裳己经湿透,紧贴着肩骨,透出他清瘦却结实的线条。
林可意浑身发冷,仍不敢放松,声音颤抖:“他们会不会继续追来?”
沈屿微微歪头看她,目光像一柄寒刀:“会。但不是今晚。”
林可意一怔:“你怎么知道?”
沈屿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嗓音低沉:“他们既然想活捉,就不会在街巷里胡乱开火,打草惊蛇。今晚是警告,也是试探。”
林可意咬住嘴唇,半晌没说话。
沈屿看了看那张沾满污水的名单,依旧小心地收进怀里:“说说吧,这名单你从哪儿来的?”
林可意叹息:“三天前,我接到一封匿名快件,里面夹着这张纸条,还有一句话——‘秦仲衡未死,真相在军火库’。”
“当时我不敢相信,可我暗中找人打听,真有人看见过他的影子。”
沈屿挑挑眉:“秦仲衡去年可是被明川总督亲自下令火化过的,你若说他活着,谁会信?”
林可意眼神闪过一丝痛苦:“他要是真的死了,这张名单是谁写的?”
沈屿不再问,只是慢慢冷笑:“也许有人故意用死人当烟幕,把更大的事掩盖起来。”
林可意抖了抖身子,似是被吓到:“你怀疑是谁?”
沈屿目光幽深:“东江军阀,北陆商会,租界,甚至……秦家自己。”
屋檐的雨滴啪嗒作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鼓点。
林可意喃喃道:“我就是个写稿子的,原本想揭露一点走私,却没想到摊上这桩……沈先生,你要是现在想走,我不会怪你。”
沈屿嗤笑:“收了你的订金,我还跑什么?”
林可意愣了愣,忽然笑出声,笑中却带着眼泪。
沈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打量着这处破败的屋子。
废弃的木梁歪歪扭扭,墙面潮湿发霉,隐约能闻见腐败味。他皱了皱鼻子:“这里留不得,换地方。”
林可意忙问:“去哪?”
沈屿淡淡道:“我有个老朋友,也许能暂时帮忙。”
他们重新走入雨夜,避过来往巡逻的警探和青帮的小喽啰,像两只灰暗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林可意几乎走到腿软,才看见前面一处破旧的屋檐挂着斜歪的灯笼,灯笼上写着“泰和药栈”三个字。
林可意愕然:“你带我来药铺?”
沈屿点头:“别小看这地方,明川一半的仵作,都得从他那儿买材料。”
林可意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法医?”
沈屿笑了笑:“老朋友,胆子够大,嘴够紧。”
药栈门口,一个中年男人正慢吞吞地挑灯泡茶,看到沈屿进门,眉毛一挑:“哟,你可真舍得露面。”
沈屿挑挑眉:“借个地方避避雨。”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只要别把巡捕带过来,随便你。”
说着,扯开一块破布,示意两人进到后院。
那后院杂乱,堆着药柜、空瓶和几只己经风干的药材,看上去就像一间半废弃的库房。
中年男人关上门,才压低声音:“你带着女人,还狼狈成这样,沈屿,你是不是踩到什么大雷了?”
沈屿只是耸耸肩,把湿漉漉的名单放到桌上:“杜怀义,我需要你看一样东西。”
杜怀义,就是沈屿口中的老朋友,曾是巡捕房的法医,后来因为得罪了青帮而被迫转行开药铺。
他看着那张破名单,皱紧了眉:“黑金走私……你居然敢插手这个?”
沈屿笑容淡得几乎无色:“我一向胆子不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怀义吸了口凉气:“这名单,若是真的,能杀掉一座城。”
林可意在一旁声音发颤:“我们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杜怀义看了林可意一眼,慢慢点头:“明白了。你们今晚就在这儿歇,我去放哨,顺便打听点风声。”
杜怀义关门走出去,院子里只剩下沈屿和林可意。
一盏昏黄的油灯,映得木架子上药渣的影子忽大忽小。
林可意蜷缩在一只旧藤椅里,手指紧紧握着裙摆,始终没松开。
沈屿看着她:“还怕吗?”
林可意抬起眼,强笑着摇头:“怕,可不能退。”
沈屿微微挑眉,露出一丝近乎欣赏的意味:“不错。”
林可意忍不住轻声问:“沈先生,你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吗?以为能改变什么,最后被碾成尘埃?”
沈屿淡淡道:“多得很。”
林可意笑容微苦:“那我呢,会不会也一样?”
沈屿收回目光,看向那张名单:“那要看你有多能撑。”
林可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从我当记者那天起,我就想,至少写一点能留下的东西……可是有人告诉我,文字连子弹都挡不住。”
沈屿“哼”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那就换种活法。”
林可意怔住:“换种活法?”
沈屿看着她,目光锋利:“把你的笔藏好,把刀拿出来。”
林可意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像有一簇火焰被雨水扑得忽明忽暗。
屋外传来一声急促的敲门。
杜怀义探头回来,神情凝重:“不妙,东江军阀那边己经放出话,要搜查全城。”
林可意脸色惨白:“就是冲我们来的?”
杜怀义冷笑:“借口说查走私,实则就是找这名单。”
沈屿眯了眯眼:“消息够快。”
杜怀义道:“今晚最多几个时辰,他们就会翻到这条街。你们得另想退路。”
林可意张了张嘴,声音发颤:“那怎么办?”
沈屿深吸一口气:“先把名单藏起来。”
林可意一愣:“藏哪?”
沈屿的目光在药柜上扫过,忽然伸手扯下一张贴药材的纸条,撕开后面露出一个暗格。
“以前巡捕房做暗探的时候,常来这儿放赃物,杜怀义这里,绝不会让人翻到。”
他说着,将名单卷成一小卷,塞进那暗格里,再盖回那张泛黄的纸条,像是原本就贴在上面一样。
林可意心头震动:“你……怎么连这种地方都知道?”
沈屿淡淡笑了笑:“我看过太多活人变成死人的故事,不想重蹈覆辙。”
外面雨声还在,木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得抖动。
杜怀义压低声音:“你们现在就走,我顶住一阵,帮你们拖点时间。”
林可意想说什么,却被沈屿按住肩膀:“走。”
离开药栈时,街上己经有零零散散的巡逻兵开始敲门搜查。油灯在夜风中晃得厉害,墙根下的水洼映出一张张陌生面孔,带着审视的冷光。
沈屿拉着林可意,贴着阴影迅速挪动。两人几乎把身子收进青砖墙的缝隙里,才勉强避开一队巡逻。
林可意咬牙:“这样能逃得掉吗?”
沈屿眯起眼,似笑非笑:“这城里的老鼠洞,比人多多了。”
他指了指前方一处废弃的洋行后巷:“跟我。”
洋行的后院被荒草和木箱堵得密不透风。沈屿摸索着,在木箱后面推开一块松动的地砖,露出一个黑漆漆的下水道口。
林可意吓得退了一步:“你要下去?”
沈屿回头看她:“不想被抓,就只能走下水道。”
林可意打了个寒颤,却还是咬牙跟上。
下水道的空气又湿又臭,水声淌得黏腻,像是有人在地底抽泣。
沈屿借着一只小煤油灯,慢慢前行。林可意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时踩到淤泥,差点滑倒。
走了大约一盏茶功夫,忽然听见前面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沈屿立刻收住脚步,抬手示意林可意屏息。
前方昏暗的巷子里,有几道模糊的身影正在搬运什么沉重的箱子,传来木箱碰撞的声音。
林可意紧张地靠近:“是什么人?”
沈屿眯起眼,低声道:“看箱子的造型……像是军火。”
林可意倒吸一口凉气:“是那批走私军火?”
沈屿轻轻点头,表情越来越冷:“他们真敢把东西运到下水道,明川……烂透了。”
林可意的手指紧紧扣住沈屿的袖子:“我们怎么办?”
沈屿盯着那几个人,若有所思:“要不,捞一条线索,要不……死在这儿。”
林可意几乎窒息:“你疯了吗?”
沈屿嘴角一挑,露出一丝狠劲:“这就是活下去的法子。”
林可意被沈屿拉住,几乎是被半推着藏进一处破旧的排污井后。潮湿的石壁黏滑刺鼻,连呼吸都像被铁锈堵住。
沈屿低声吩咐:“听我口令,别出声。”
林可意拼命点头,身子因为寒冷和恐惧轻轻发抖。
那几个在运箱子的男人距离不过十来步,其中一个说话的声音清晰传来——
“老葛说得对,明天要把这一批送去三益码头,那里有船等着。”
另一个嘀咕:“真敢运啊,这东西可都是东江那边割下来的军火,掉一颗子弹都能死几十口人。”
“少废话,收好银子闭嘴。”
木箱被粗鲁地摔下,发出闷响。油灯晃动中,隐约可见箱子外写着奇怪的标记:
“Z·N 17”
沈屿眉心一动,盯住那行字,眼底闪过一丝锋利。
林可意在旁边几乎憋不住:“那是什么?”
沈屿低声如风:“编号,‘昭宁十七年’的代号,军火库专用。”
林可意愣了愣:“也就是说,里面是……官军的?”
沈屿轻轻点头,神情冷得像一块石头:“这就是秦仲衡死而复生的理由——他手上攥着能让这些人一夜之间翻船的把柄。”
林可意捂住嘴,不敢出声。
那几个人搬完箱子,慢吞吞转身准备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
沈屿屏住气,静等了片刻,首到水声重新占据耳朵,才敢松一口气。
他慢慢推开排污井的石板,侧身钻出去。
林可意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爬出泥泞。
一离开那股恶臭的水道,夜风迎面扑来,几乎让人觉得重获新生。
林可意跪在青石板上拼命喘息,抬起头看见沈屿正蹲在远处看那些箱子:“你想干什么?”
沈屿若有所思:“留点小礼物。”
只见他捡起一只油灯,用脚踩碎,挑起一根打火绳,轻轻地朝箱子上滴了一滴火油。
林可意吓得睁大眼睛:“你疯了?!”
沈屿眼底却闪着笑意:“放心,只是吓吓他们。”
啪——
他指尖一抖,火星落下,瞬间就点燃了木箱上的麻布。
火苗蹿起的时候,沈屿己经拉着林可意飞快地退回黑暗。
轰!
箱子炸裂,碎片飞溅。火光里,有几个守在下水道边的人发出惊慌的叫声。
烟火照亮整个巷道,像在漆黑中插上了一把刀。
沈屿低声道:“让他们知道,明川不是他们想玩就能玩的。”
林可意看着他,忽然有些恍惚。这个男人似乎远比她想象得冷酷,却又奇怪地,带着一丝让人可以依靠的安全感。
火焰烧得很快,转眼就被雨水压灭。可是消息,却注定会传遍所有想封口的人耳朵里。
沈屿甩了甩手:“走吧,今晚他们会乱成一锅粥,我们还有时间。”
林可意几乎要哭出来:“还能去哪?”
沈屿目光像一只鹰:“当然是军火库。”
林可意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沈屿冷笑:“想知道秦仲衡死没死,就只能去那地方看一看。”
林可意愣住,身体发冷,喉咙发涩:“你真打算……往枪口上撞?”
沈屿转过身,雨水顺着发梢滑下,像细细的刀。
“你说得对,文字挡不住子弹,可有人得先看清子弹是谁发的。”
就在这短短几秒钟,林可意忽然明白,她己经没有退路。
那张名单不只是她的,也是沈屿的,是所有被明川这座城吞噬的人,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雨夜,又一次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前方,那座由钢筋与火药筑成的军火库,正冷冷地等待着,像一只披着皮肉的野兽,张着血腥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