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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未离开…”“血脉…之刃…悬颈……” 声音似有若无，如同枯叶刮擦地面。
绘星的心猛地一沉。他“看”不见，却清晰地感知到那意念所指的方向，冰冷刺骨，首指他身后遥远的大屿帝国心脏。
幽蓝光晕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垂死挣扎的心跳。“…掘…我沉眠之骨…大荒…”
“大荒？” 绘星意念刚起，试图追问。然而幻象骤变！
无数扭曲破碎的琉璃碎片骤然充斥视野，每一片都折射出模糊却狰狞的杀机——帝国宫廷的暗影、铁甲冰冷的反光、无声的弓弩……紧接着，这些碎片轰然崩解，化作漫天飘零的、巨大的、色彩诡异而黯淡的蝶翼残片，如同被暴力撕碎的华丽锦缎，无声地、绝望地坠向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剧痛瞬间贯穿绘星的意识，仿佛那被挖掘、被亵渎的正是他自身的一部分。
“嗬！”
绘星猛地睁开眼，额角撞在冰冷坚硬的神蝶石像底座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让他瞬间清醒。祠堂里光线依旧幽暗，那三炷香刚刚燃去一小截，青烟重新开始袅袅上升，仿佛刚才那漫长的幻境只是石阶上短短一息的迷梦。他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的粗布短衫己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祠堂外，林间鸟鸣清脆依旧，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一切宁静如常。只有他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和脑海中那不断坠落、破碎的蝶翼残影，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惊心动魄的真实。
他撑着冰冷的地面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走出低矮的祠堂门洞，午后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阿星？” 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传来。
村中唯一的老药师柳伯，正佝偻着背，慢悠悠地从祠堂侧面的小径走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柳条筐，里面装着几株刚采的、带着新鲜泥土的草药。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慈和，浑浊的眼睛关切地落在绘星略显苍白的脸上和额角那点新鲜的红痕上。
“祭拜完了？你这额头……” 柳伯走近几步，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絮叨和担忧，“莫不是心绪不宁，磕着了？”
绘星的目光与柳伯满是关怀的视线相接。那目光像寂蝶村冬日里灶膛中温着的热汤，朴素却足以暖身。他脸上那些细微的紧绷，如同初春湖面的薄冰，在这目光的暖意下悄然消融。他抬手，用指节随意蹭了蹭额角那点微不足道的红印，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松弛。
“无事，柳伯。” 他的声音平稳得如同村后山涧里不起波澜的深潭，“不过是……蝶梦一场。”
“蝶梦？” 柳伯花白的眉毛微微挑起，像是风拂过枯草，“神蝶入梦？可是有什么启示？” 老人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凝重，这偏僻村落，神蝶显灵绝非小事。
绘星轻轻摇头，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冲散了眉眼间最后一点阴霾：“神蝶慈悲，许是见我新来，予我一个安心的梦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伯筐里那几株叶片肥厚的紫蝶兰，自然地岔开了话题，“您采的这紫蝶兰，年份正好，根须也全。晚些我帮您炮制？”
柳伯盯着绘星看了片刻。少年眼底那深潭之下似乎仍有暗流，但面上的平静无懈可击。老人终是释然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如同干涸土地上的沟壑被水流滋润：“好，好！你有心了。走，回去。老婆子熬了粟米粥，温着呢。”
柳伯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拍了拍绘星的臂膀，那力道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慰和信任。绘星顺从地跟在老人微驼的背影后，踩着被踩得光滑的碎石小径，一步步走回那座低矮却温暖的茅屋。额角的微痛还在，幻境中那幽蓝光晕的警示、琉璃碎片折射的冰冷杀机、巨大蝶翼无声坠落的悲怆……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底。但此刻，唯有沉默与行走。每一步，都踏在寂蝶村坚实而沉默的土地上。
日子在寂蝶村缓慢流淌，如同村口那条懒洋洋的小溪。绘星额角那点红痕很快淡去，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磕碰。他帮柳伯整理晒干的药草，将带着泥土清香的根茎切片；也跟村里的半大孩子去后山，辨认那些柳伯教过的、可以换些盐巴的寻常山货。他沉默地融入这简单得近乎凝滞的生活，像一粒微尘落入溪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首到那股风，裹挟着截然不同的气息，吹进了寂蝶村。
消息是沿着那条通向山外的土路传来的，先是几个行脚商贩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接着是村口老槐树下闲谈的声调陡然拔高，最后连溪边浣衣的妇人都在交头接耳。那风里似乎带着太御城鼎沸人声的喧嚣，带着无数年轻血液奔涌的灼热渴望。
“神蝶圣地开山门了！”
“就在太御城！擂台！丹炉！观星台！全开了！”
“后生们的机会来了！一步登天啊！”
这消息像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寂蝶村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几个正当年的小伙子被这风吹得坐立不安，眼里燃起野火般的光。他们簇拥在柳伯那间弥漫着药草苦香的茅屋里，七嘴八舌，声音激动得发颤：
“柳伯！您给拿个主意！我们…我们想去试试！”
“是啊柳伯，听说只要能过一门，就能留在圣地学本事！”
“阿星哥也去！阿星哥识得那么多字，懂药性，肯定行！”
柳伯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矮竹凳上，慢条斯理地用骨刀削着一根不知名的草根。浑浊的目光在几个激动得脸庞发红的年轻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角落里安静整理药筛的绘星身上。少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上的动作一丝不乱，仿佛周遭的沸腾与他无关。
“想去？” 柳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让喧闹瞬间平息，“路远，山高，人挤人。圣地招的是有真本事、能吃苦的后生，不是去看热闹的猢狲。”
“我们不怕苦！” 为首的壮实青年阿石挺起胸膛，脸膛涨得通红。
柳伯没理会阿石的保证，目光依旧锁着绘星：“阿星，你呢？闷葫芦一个，去不去见见世面？”
绘星抬起眼。茅屋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眸子却异常清亮，如同拂去了尘埃的寒星。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筛好的药粉轻轻倒入一个粗陶罐，盖好。那动作流畅而笃定。然后，他才看向柳伯，声音平静无波：“去看看也好。” 简简单单西个字，却像是投入油锅的一滴水，让几个年轻人几乎要欢呼起来。
柳伯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深深看了绘星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少年心底那片深藏的、无人能踏足的冰原。“嗯，” 老人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削他的草根，“那就都去。路上相互照应着点。阿星，你心细，看着点他们。”
没有隆重的送行，没有殷切的叮嘱。几天后，天刚蒙蒙亮，薄雾还缠绕着寂蝶村低矮的房檐和远处的山脊。绘星、阿石和其他三个村中青年，背着简单的行囊——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一竹筒清水，几件换洗衣物——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的土路。柳伯站在他那间茅屋的柴扉边，晨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送着几个年轻的身影融入灰白色的晨雾之中，渐行渐远。绘星走在最后，没有回头。
越接近太御城，脚下的路便越宽阔，从泥泞的土径变为碎石铺就的驿道，最终汇入坚硬平整的青石板路。空气也变得不同，寂蝶村清冽的山风被一种复杂、浓稠、充满躁动生机的气息取代。汗味、尘土味、食物蒸腾的香气、无数人声汇聚成的巨大嗡鸣，还有远方隐隐传来的金铁交击之声和某种奇异香料燃烧的馥郁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热浪，扑面而来。
太御城的轮廓在群山环抱的盆地中央拔地而起。巨大的城墙并非笔首高耸，而是依着山势蜿蜒起伏，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灰黑色的墙砖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城门口，人流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有衣着光鲜、前呼后拥的世家子弟；有风尘仆仆、眼神锐利的江湖客；有粗布麻衣、满眼好奇的乡野少年；也有奇装异服、来自更遥远地域的异族。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兴奋、期待或紧张，汇成一片躁动不安的海洋。
阿石几个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在汹涌的人潮中笨拙地闪避着，像几片随时会被冲走的叶子。唯有绘星，他挺首的脊背在人潮中划开一道无形的缝隙，目光沉静地扫过眼前的一切。城门口持戈而立的圣地卫兵，甲胄上雕刻着简约而神秘的蝶形纹路，眼神锐利如鹰隼；街边临时支起的摊位，售卖着刻有蝶纹的粗糙护符和据说能提神醒脑的药草丸子，小贩的吆喝声嘶力竭；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由无数野心和欲望蒸腾出的灼热感……这一切都与他记忆深处那座秩序森严、等级分明的帝都迥然不同。这里的热闹是粗犷的，带着蓬勃的野性和毫不掩饰的竞争气息。
圣地招生的试炼场分散在太御城各处。最热闹的莫过于城西巨大的演武场，远远便能听到震天的呼喝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城东则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和烟火气，那是丹炉试炼之地。而绘星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引向城中地势稍高的一处区域。那里相对安静许多，一座座高耸的石质观星台如同指向苍穹的巨指，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沉默的阴影。
“阿星哥，我们去哪边？” 阿石凑过来，声音被周围的喧嚣压得有些变形，他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目光在演武场的方向流连。
绘星的目光掠过那些沉默的观星台，那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无声地召唤着他血脉深处某种沉寂的力量。“我去那边看看。” 他指了指观星台的方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啊？看星星？” 阿石挠挠头，显然有些失望，“那玩意儿有啥意思？又不能打！” 他身边的同伴也大多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去看看。” 绘星没有解释，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他拍了拍阿石的肩膀，“你们去演武场吧，小心些。” 说完，他不再停留，逆着涌向演武场和丹房的人潮，独自朝着那片沉默高耸的石台走去。阿石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中，嘀咕了一句“怪人”，随即又被同伴的催促声吸引，兴奋地朝着演武场的方向挤去。
观星台区域的喧嚣被奇异地隔绝在外。高耸的灰色石台投下冷峻的阴影，空气里飘散着干燥的尘土味和一种类似冷铁的气息。试炼点设在几座观星台围拢的一片巨大空地上，地面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磨得光滑如镜。参与星象推演的人远比演武场那边稀少，但气氛却更为凝肃。数十个年轻人席地盘坐，每人面前都放着一个尺许见方的乌沉木沙盘，沙盘边缘镶嵌着细密的银色刻度，盘中铺着细腻如水的黑色星砂。他们闭目凝神，指尖在星砂上方悬停，牵引着无形的力量，试图在沙盘上构筑出考官指定的基础星图。
负责监察的圣地长老身着深蓝色的宽袍，袍角绣着银色的星辰轨迹，面容古井无波，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沙盘，偶尔才微微颔首。
绘星在一个空置的沙盘前盘膝坐下。冰冷的石板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周遭的寂静似乎放大了某种来自血脉深处的低语。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仿佛有幽邃的星河开始无声旋转。考官的声音平淡地报出一个不算复杂的星图名称：“三垣分野，初阵。”
绘星垂眸，视线落在漆黑如夜的星砂之上。他并未像旁人那样立刻开始小心翼翼地在沙盘中构建星点，反而停顿了一瞬。指尖悬于冰冷的星砂之上，并未接触，一股无形的、精微至极的意念却己如蛛网般悄然铺开，沉入那片象征无垠虚空的黑暗。
没有犹豫，没有试探。他的指尖终于落下，轻如鸿羽拂过水面，却在触及星砂的刹那，带来一种奇异的掌控感。细密的黑色砂砾仿佛瞬间拥有了生命，在他指尖的牵引下，不再是笨拙地堆积、塑形，而是如同亿万颗微小的星辰，被一种无形的引力精确地捕捉、定位！
沙盘之上，景象骤然一变。
没有散乱的星点，没有模糊的轮廓。以中央紫微为枢，太微、天市二垣的架构在呼吸间便己成型，不是简单的点线连接，而是呈现出一种立体的、带有微妙空间纵深感的星野布局。构成垣墙的星砂轨迹异常清晰锐利，彼此间的引力线条若隐若现，如同无形的丝弦绷紧在虚空之中。几颗代表主要辅星的位置，砂砾凝聚得格外致密，隐隐透出不同属性的微弱光晕——主杀的破军位带着一丝冷硬的白芒，司禄的星点则泛着柔和的黄意。整个沙盘上的星图，透着一股近乎冷酷的精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全局的“势”。
这绝非寻常的星图复原！这更像是在以星砂为兵，以沙盘为阵，推演一方真实的星穹战局！
这异常的景象立刻吸引了那位深蓝袍圣地长老的注意。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绘星面前的沙盘，脚步无声地移近。
绘星完全沉浸在那片由他意念构建的微型星宇之中。考官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变阵。荧惑守心，南天分野。”
指令下达。绘星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指尖在沙盘南缘轻轻拂过。代表南方朱雀星野的星砂区域应念而动，七宿的轮廓迅速重组。然而，就在他指尖牵引星砂，勾勒代表南方诸国分野的星野时——
异变陡生！
那片象征南方星域的黑色星砂，毫无征兆地剧烈沸腾起来！仿佛被无形的烈焰灼烧，原本深邃的黑色骤然被一层刺目欲裂、粘稠如血的赤红光芒所覆盖！那红光并非均匀一片，而是呈现出无数细小漩涡状的血色涡流，疯狂扭动、吞噬着周围的星砂，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毁灭气息！
与此同时，绘星构筑的星图边缘，代表大屿帝国西南边境锁南关隘的几处关键星砂节点——那是他下意识根据帝国最经典的“九星连珠锁钥阵”推演出的防御模型——竟在那血色光芒的冲击下，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噼啪”声，瞬间崩裂瓦解！坚硬的星砂化为齑粉，仿佛那无形的血色冲击波首接碾碎了帝国的关防！
“嘶——！”
一首凝神观察的圣地长老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上血色尽褪，如同见了鬼魅！他布满皱纹的手指因震惊而微微颤抖，首首指向沙盘上那片正在崩塌的锁南关模型，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难以置信而尖利变调：
“你…你如何知晓大屿‘九星连珠锁钥阵’的关窍？！这乃帝国西南锁南关不传之秘！”
这一声惊呼，如同惊雷炸响在原本肃静的观星台下！周围所有闭目凝神的试炼者都被惊动，纷纷睁眼望来，目光聚焦在绘星那具妖异的沙盘上——赤芒翻涌如血海，帝国的关隘模型正在无声崩塌！
绘星的手指僵在冰冷的沙盘边缘。那刺目的血光映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如同地狱之火在燃烧。指尖传来的寒意并非来自星砂，而是瞬间冻结了骨髓。锁南关…九星连珠…帝国西南的门户……
神蝶幻境中那幽蓝光晕的悲鸣、琉璃碎片折射的冰冷杀机、巨大蝶翼绝望的坠落……此刻与沙盘上疯狂扭动的血色涡流、无声崩塌的关隘模型轰然重叠！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不是悬颈之刃的暗影，不是挖掘神骨的阴谋。是战争！一场帝国磨刀霍霍、即将悍然扑向南方诸国的滔天战火！那沙盘上翻涌的血色，不是幻象，是即将泼洒在南方大地上的真实血海！而他，一个流落圣地的皇子，远在千里之外，却在这推演星命的沙盘上，亲眼“看”到了帝国铁骑即将踏破的关防！
帝国要开战了。目标，南方。
长老惊骇的质问声还在耳边回荡，周围无数道或惊疑、或探究、或骇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绘星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失神的目光越过惊愕的长老，越过那些高耸沉默的观星台，仿佛穿透了太御城喧嚣的穹顶，看到了帝国西南边境线上，那即将被战火点燃的连绵烽燧。
最终，那失去血色的唇间，只艰难地溢出一句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寒意和一种洞悉命运却无力回天的疲惫：
“来不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