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医院VIP病房的空气,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激荡未平,却沉淀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宁静。阳光慷慨地洒满房间,驱散了多日来盘踞不散的死亡阴霾。顾夜霆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唇边却不再有刺目的血渍,呼吸虽然低沉缓慢,却己不再依赖冰冷的呼吸机。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褪去了混沌和剧痛,恢复了令人心悸的清醒与专注,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窗边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身影。
苏晚晚坐在那里。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勾勒出温暖的金边。她微微低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落肩头,几缕发丝被阳光染成浅金。她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宝石图鉴,指尖却并未翻动书页,只是无意识地停留在某一页,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那些折射着七彩光芒的矿石图片上。
不再是那种冰封千里的疏离。
也不再是紧绷如弦的戒备。
她的周身,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易碎的沉静。那是一种被巨大的恐惧和守护的意志反复淬炼后,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阳光仿佛融化了她身上那层坚硬的冰壳,露出了底下被深藏的、疲惫而真实的轮廓。
顾夜霆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贪婪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低垂眼睫时投下的淡淡阴影,她微微放松的、不再紧抿的唇角,她指尖无意识书页的轻柔动作……这一切,都像最珍贵的甘泉,无声地注入他干涸龟裂的心田。他不敢说话,生怕一丝声响就会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惊飞了这只短暂停驻在他生命废墟上的蝴蝶。
病房内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如同心跳般安稳的滴答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城市低鸣。时间仿佛被阳光和沉静拉长了,流淌得异常缓慢。
“在看什么?” 终于,顾夜霆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不再破碎,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地落在她手中的图鉴上。
苏晚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迎上他的视线,仿佛刚从某个遥远的思绪中被唤回。阳光落入她的眼底,那冰封的湖面似乎也融开了一角,漾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没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坚硬,“随便翻翻。”
顾夜霆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信号,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确认。他看着她眼中那丝微弱的涟漪,心脏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
“上次……”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最恰当的词句,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你画的那张草图……‘荆棘之茧’……还在吗?”
苏晚晚的心猛地一跳!
那张草图!
那张在暴雨之夜、被恨意和绝望驱使下完成的、充满压抑张力、最终被她用如血朱砂画上巨大扭曲叉号的草图!那是她心渊最黑暗时刻的具象凝结!是她冰冷裁决的证明!
他怎么知道?!
她猛地看向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心口那片刚刚被阳光暖化的地方,仿佛瞬间有寒意重新凝结!
顾夜霆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防备和瞬间竖起的尖刺。巨大的失落和痛楚几乎让他窒息。但他没有退缩,只是迎着她审视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带着深沉的愧疚,声音更低,更缓:
“林默……在整理我书房时,在碎纸机里……发现了它。没被完全粉碎。” 他艰难地解释着,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我……看到了。对不起……晚晚……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对不起”这三个字,在那些沉重的过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是看着她,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自责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渴望被理解却又深知不配的卑微。
苏晚晚紧紧攥着手中的图鉴,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张被朱砂覆盖的草图,如同最不堪的伤疤,被猝不及防地揭开。愤怒、屈辱、被窥视的羞耻感瞬间冲上头顶!她几乎要像从前一样,用最冰冷刻薄的语言将他刺得遍体鳞伤!
然而,就在那怒火即将喷薄的瞬间——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
看到了他苍白脆弱的脸。
看到了他身上那些尚未拆除的管线。
更看到了……几天前在ICU外,他生命垂危时,自己那撕心裂肺的嘶喊和不顾一切的守护!
心渊深处那道被强行撕开、又被守护之火艰难缝合的裂痕,再次传来清晰的刺痛。但这一次,那刺痛里,不再只有恨意和恐惧,更掺杂了一种……被沉重命运捆绑后的、无可奈何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理解。
她和他,都是那场由白薇薇点燃的、毁灭性风暴的幸存者。都被困在名为“过去”的荆棘之茧里,伤痕累累。
巨大的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冲撞,最终……化作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重疲惫的叹息。那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
她没有回答关于草图的问题。
也没有再出言讽刺。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图鉴的手指。
然后,在顾夜霆带着巨大失落和绝望的目光中,她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动作。
她伸出手,拿起了放在床边小桌上、护士留下的记录板和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笔。
她垂下眼睑,避开了他震惊而难以置信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笔尖落在空白的记录纸页上。
没有画冰冷压抑的荆棘之茧。
也没有画充满力量感的“破晓”系列。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勾勒着一些极其简单的线条——一个歪歪扭扭的、如同幼童涂鸦般的星星轮廓。线条生涩,甚至有些断断续续,与她平日里精准流畅的设计图稿判若云泥。
顾夜霆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猛地松开,巨大的狂喜和一种灭顶般的酸楚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那支在她白皙指尖下移动的、画出笨拙线条的笔,看着她低垂的、被阳光染上柔和光晕的侧脸,看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易碎的沉静……
这不是设计图。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她试图打破那沉重冰封、重新建立某种极其微弱、极其脆弱连接的信号!
一个在废墟之上,用最笨拙的方式,重新点亮星芒的信号!
巨大的震撼让他喉咙发紧,眼眶瞬间酸涩滚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恐惊扰了这如同梦境般珍贵的时刻。
苏晚晚画完了那颗歪歪扭扭的星星,笔尖顿住。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将手中的笔和画着那颗笨拙星星的记录板,向顾夜霆的方向,推过去了一点点。
一个无声的邀请。
一个跨越了恨意、死亡和沉重过往的……笨拙的橄榄枝。
顾夜霆的指尖,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那只没有受伤的、依旧虚弱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伸向那只普通的黑色水笔。
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笔杆。
然后,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握住了它。
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旁边。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交织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深吸一口气,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力气和专注,用同样颤抖而笨拙的笔触,在那颗星星的旁边,极其缓慢地、画下了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小小的、简陋的……茧。
线条同样生涩,甚至比她的更扭曲。
但那是一个回应。
一个用尽生命力气、跨越了生死鸿沟的、无声的回应。
画完那个小小的茧,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一松,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记录板上。他靠在床头,微微喘息,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双望向苏晚晚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苏晚晚的目光,落在那张记录板上。
一颗笨拙的星星。
一个扭曲的茧。
两颗伤痕累累的灵魂,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在冰冷的记录纸上,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话,一次跨越了心渊鸿沟的、小心翼翼的触碰。
心口那片冰封的废墟之上,厚厚的冰壳终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声。温暖的阳光透过裂缝,照亮了废墟深处那颗被重新点亮的、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星芒。不再是荆棘环绕的冰冷象征,而是……在废墟之上,破茧而出的……第一缕微光。
她没有笑。
也没有哭。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张记录板。
指尖,轻轻拂过那两颗歪歪扭扭的、象征着笨拙连接与新生希望的图案。
然后,在顾夜霆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将那页纸,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撕了下来。
折叠好。
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这个动作,无声地宣告着:
她收下了。
收下了这颗星芒。
收下了这份笨拙的回应。
也收下了……这份在死亡阴影下艰难萌生的、名为“希望”的契约。
心茧初融,无声的暖流悄然流淌。
星芒为证,废墟之上,破晓之光终于刺穿了最深的阴霾。前路依旧荆棘遍布,但至少,他们不再孤独地困守于各自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