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
我要求书
仁和医院VIP病房的空气，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战役后的焦土战场，硝烟未散，却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平静。顾夜霆靠在升起的病床上，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吝啬地洒在他依旧苍白、却不再灰败得吓人的脸上。氧气面罩己经摘除，换成了鼻导管，每一次自主的呼吸虽然依旧带着沉重的杂音，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濒死挣扎。
“脱离危险期了。” 主任医师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染风暴初步控制住了，出血点没有再活动迹象。但身体透支得太厉害，脏器功能尤其是心肺，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和静养。绝对、绝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情绪必须保持平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不堪设想”几个字，如同沉重的警钟，狠狠敲在病房内每个人的心头。
林默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但眼底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只是从“死亡”的恐惧，转向了对“漫长恢复”和“不可控因素”的担忧。
秦佩兰坐在窗边的沙发里，姿态依旧优雅，但眉宇间深刻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后怕，让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她微微颔首，对医生表达了感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病床另一侧。
苏晚晚坐在那里。
没有靠近。
依旧保持着一步之遥的“安全”距离。
她微微垂着头，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宝石图鉴，指尖无意识地着光滑的铜版纸页。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轮廓，柔和了她身上那层冰冷的棱角，却也映照出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后的茫然。
听到医生的话，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的动作。没有抬头，没有言语，仿佛医生宣判的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遥远的消息。但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医生和林默低声交代着后续的护理细节，然后离开了。秦佩兰也起身，走到病床边，看着儿子那双终于有了些神采、却依旧带着深深疲惫和痛楚的眼睛，轻轻拍了拍他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臂，低声道：“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外面的事，有妈在。”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带着一个母亲最深沉的痛惜。
顾夜霆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秦佩兰脸上，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依赖，也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秦佩兰又看了一眼沉默的苏晚晚，没有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也离开了病房。
沉重的门在身后合拢。
病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凝滞。
仪器的滴答声，顾夜霆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苏晚晚指尖书页的细微沙沙声，构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顾夜霆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再次、固执地落在苏晚晚身上。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看着她微微抿紧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唇线，看着她身上那件柔软的米白色开衫，衬得她愈发单薄易碎。几天前在柏悦酒店电梯口，她刻骨恨意的控诉，那喷涌而出的鲜血，濒死般的黑暗……这些画面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而此刻，她沉默地守在这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让他心口那片被愧疚和痛楚反复碾磨的废墟之上，悄然生出一丝微弱却滚烫的渴望——他需要她的声音，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字。
“咳……” 他试图清一下干涩灼痛的喉咙，却引来一阵压抑的呛咳，牵扯着胸腔的伤口，剧痛让他瞬间弓起了身体，额上渗出冷汗。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苏晚晚。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惶和担忧。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微微前倾，手也下意识地抬了一下，似乎想去拿水杯或者按呼叫铃。但下一秒，那惊惶和动作瞬间凝固！她看到了顾夜霆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翻涌着痛苦、虚弱，还有一丝……清晰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渴求！
心渊深处那道刚刚因他脱离危险而稍得喘息的裂痕，瞬间被这目光刺中！酒店走廊那喷溅的鲜血、轰然倒下的身影、秦佩兰那句“给他留一口气”的哀求……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巨大的后怕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收回手，身体重新绷首，坐回椅子里。眼神瞬间恢复了那种冰封般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她避开了他的目光，重新低下头，死死盯住摊开的宝石图鉴，仿佛那上面有着宇宙间最深的奥秘。指尖用力地按在书页上，指节泛白。
无声的拒绝。
比任何言语都更冰冷，更伤人。
顾夜霆看着她瞬间竖起的、更高更厚的冰墙，看着她眼中那拒人千里的寒意，心口那片刚刚燃起一丝微光的废墟，瞬间被更深的绝望和冰冷的黑暗吞噬。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让他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所有试图发出的音节。病房内，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
深夜。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顾夜霆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但这次的睡眠并不安稳，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眉宇紧蹙，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似乎陷入了某种痛苦的梦魇，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呓语。
“……火……好大……”
“……薇儿……别去……危险……”
“……晚……晚……别走……别……”
苏晚晚依旧坐在那张椅子里，没有睡。她面前摊着画板，借着壁灯微弱的光线，铅笔在雪白的纸面上快速游走。画纸上，不再是冰冷坚硬的结构，也不是充满压抑张力的“荆棘之茧”，而是一些破碎的、扭曲的线条，如同纠缠的心绪，又如同……燃烧的火焰和……流淌的液体。
顾夜霆那声模糊却带着巨大痛楚的“晚晚……别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苏晚晚的耳膜！她的铅笔尖猛地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刺眼的深痕！
她抬起头，看向病床上那个在梦魇中痛苦挣扎的男人。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握着，仿佛想抓住什么即将消逝的东西，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不断重复着那破碎的哀求。
“别走……”
“别……”
那声音，虚弱、痛苦、带着濒死般的绝望。
穿透了寂静的夜。
也穿透了苏晚晚心渊之上那层厚厚的冰壳。
一股混杂着巨大酸楚、被强行压下的怜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看着他那徒劳抓握的手，看着他紧蹙的眉心和额上的冷汗，看着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在黑暗的深渊里沉浮……那堵被她强行加固的心墙，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鬼使神差地。
她放下了画板和铅笔。
站起身，脚步极轻地走到床边。
没有触碰他。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眸看着他痛苦挣扎的睡颜。
壁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他笼罩其中。
“顾夜霆……” 一声极轻、极轻的低喃，如同叹息般从她唇间逸出。那声音里没有了刻骨的恨意，没有了冰冷的拒绝，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疲惫和复杂情感浸透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你这条命……是我签了两次字……从阎王手里硬抢回来的……”
她的目光扫过他苍白脆弱的脸，扫过他身上那些冰冷的仪器管线，声音低哑而沉重：
“替身的债……你还没还清……”
“把我卷进这些烂事的债……你还没还清……”
“害我签了两次病危通知书……担惊受怕的债……你更没还清……”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最沉重的枷锁，一字一句地刻在寂静的夜里。
“所以……”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那只依旧在虚空中徒劳抓握的手上，眼神深处翻涌着剧烈的挣扎，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带着血痂的疲惫。
“别急着死……”
“也别再……像个疯子一样折腾自己……”
“好好活着……”
“用你这条……我抢回来的命……”
“把你欠我的……”
“一、点、一、点……”
“慢慢还清……”
话音落下，病房内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
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仪器的滴答声。
苏晚晚没有再看他，缓缓转过身，重新走回那张椅子，将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陷了进去。她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病床上，顾夜霆紧蹙的眉头，在无意识中，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
那只在空中徒劳抓握的手，也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来。
呼吸，在药物的作用下，似乎也渐渐变得平稳了一些。
心渊初霁，微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
荆棘丛生，无声的独白在寂静的深夜里回荡。
那沉重的“还债”宣言，是冰冷的枷锁，却也是……在死亡阴影笼罩下，唯一能维系住两个破碎灵魂、不至于彻底坠入虚无的……一线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