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历二年暮春,一场持续三日的盛大庆典令整个江南沉浸于一种近乎沸腾的狂热之中。
自东海归来的靖海舰队满载着令帝王疯狂的财富与荣耀,缓缓驶入姑苏城外运河港。一百艘战船船身虽还残留着海战后的创痕与硝烟印记,但其桅杆高扬的“新”字龙旗,却在江南温润的风中猎猎作响,散发着征服者独有的威严与骄傲。
码头之上人山人海万民空巷。
民众争相目睹着那些从船舱中被源源不断抬出的胜利者献礼。有堆积如山的琉火国库藏黄金与宝石,其璀璨光芒几乎要将人眼刺痛;有造型奇特的异域琉璃器皿与精巧机关,引来阵阵不绝的惊叹;更有数以千计被统一剃去头发身着麻布囚衣的琉火国祭司与贵族,他们曾是那片土地上高高在上的神权主宰,此刻却如牲口般被格物营士兵用冰冷刺刀驱赶,脸上写满了麻木与恐惧。
而在这所有战利品中最引人瞩目的,却是紧随其后数量高达三万之众的“归化之民”。
他们是原琉火国的奴隶,此刻虽依旧衣衫褴褛神情惶恐,但脖颈之上己无象征屈辱的镣铐。摄政王顾长庚的政令早己传遍天下,这些人将被编入新朝特设的“归化营”,学习中原语言与技艺,三年之后便可获得与新朝子民同等的功勋点获取资格。
这无疑是一项史无前例的仁政。
“解放”!
这个充满力量与希望的词语在民众口中被反复传颂。他们将摄政王顾长庚视为从天而降的“工圣”,一个不仅能开疆拓土更能将光明与自由播撒至化外之地的真正神明。
庆典的最高潮,是靖海舰队统帅林冲将那面象征琉火国最高权力的“圣火金杖”亲手呈献给摄政王的一刻。
顾长庚并未出现在万民之前。
他只是通过玄鸟司与格物院共同架设的扩音铜管大阵,将他那平静清晰的声音传遍整个姑苏城的上空。
他言道此役之功非在朕亦非在将士而在格物二字。
格物能造坚船利炮亦能辨是非明善恶。
自今日起凡我新朝国民无论出身无论贵贱皆当以格物为本以实干为荣。朕将以琉火国之财富于江南再建十座格物学堂,于北方再开三处大型工坊。朕要让这天下再无一人因愚昧而受欺,再无一地因贫瘠而被掠。
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情感波动,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能移山填海般的绝对意志。
在那一刻整个姑苏城乃至整个江南的民心与声望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民众跪伏于地山呼万岁,那股汇聚起来的狂热信仰几乎要将天边的云彩冲散。
……
然而当庆典的喧嚣散去,当狂热的民心沉淀为日常的柴米油盐之际,胜利光环之下的那片阴影,方才悄然无声却又无比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姑苏城南一处被临时圈禁起来的巨大营地,便是那三万“归化之民”的栖身之所。
这里被命名为“归化营”听上去充满了希望与新生,但其内的景象却与这两个词语没有丝毫关联。
高耸的木制围墙与密集的铁丝网将整个营地与外界彻底隔绝。手持线膛火铳的格物营士兵如同冰冷雕塑一般,在营地西周的瞭望塔上进行着全天候无死角监视。这里不像一个学习技艺的学堂,反倒更像一座巨大无比的露天囚笼。
苏婴宁在一队凤卫的护送之下走进了这座营地。
她那身象征“圣母太后”尊贵身份的仪服,与周围泥泞的地面和空气中弥漫的混杂着汗臭与绝望的酸腐气息显得格格不入。
她所见者,那些所谓“归化之民”正被以近乎军事化的方式管理。
每日清晨刺耳哨声将他们从简陋棚屋中唤醒。他们排着整齐队列,领取着由“智脑”机构精确计算过的最低限度食物,那是一种用米糠豆渣与不知名草料混合蒸煮而成的黑色糊状物,毫无味道,刚好能维持其生存与劳作。
然后他们便被驱赶至营地旁的巨大工场之中,进行着长达十二个时辰的繁重而单调的劳动。有的负责将从琉火国运来的矿石筛选初炼,有的则为格物营的军备进行最基础的打磨养护。
整个过程无人说话无人交流,只有监工冰冷的呵斥声与机器单调的永不停歇的轰鸣声。
苏婴宁看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琉火国小女孩因体力不支,在搬运一筐铁料时不慎摔倒在地。筐里的铁料撒了一地。
监工没有去扶她,只是冷漠走上前用手中皮鞭狠狠抽在她的背上,同时用生硬汉语呵斥道废物!耽误了工时你今日的食物配给减半!
小女孩没有哭亦未求饶。她只是默默地从地上爬起,用她那瘦弱与年龄不符的小手颤抖着,将那些冰冷铁料一块块重新捡回筐里。她的眼神空洞麻木,像一潭看不见底的早己死去的深井。
这一幕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苏婴宁的心脏。
她快步走上前拦住了那个还想继续挥鞭的监工。
她厉声喝道住手!其音因极致愤怒而微微颤抖。
那名监工显然没有认出她,只是不耐烦地喝问何人擅闯归化营重地还敢干涉军务?
随行的凤卫统领玄鸟踏前一步,手中那块象征太后身份的凤令几乎要贴到那名监工的脸上。
玄鸟喝道放肆!圣母太后在此还不下跪!
监工的脸色瞬间惨白,双腿一软立刻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苏婴宁没有再看他一眼。她俯下身想要去扶那个小女孩。但当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女孩的肩膀时,那个孩子却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向后一缩,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恐惧。
她怕的不是监工的皮鞭。
她怕的是所有掌权者的任何形式的接触。
苏婴宁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的心也在那一刻彻底沉了下去。
她缓缓站起身转过头,对着身后一名随行的格物院官员,用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声音问道:“这便是摄政王所说的‘解放’?”
那名官员战战兢兢地回答:“回太后,摄政王有令,归化之民心性未定,需以铁血锻其筋骨,以规矩塑其心性,方能使其早日融入新朝。这……这都是为了他们好。”
“为了他们好?”苏婴宁笑了,那笑容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讽刺,“将他们从一个火坑推入另一个更深的冰窟,这也叫为了他们好?夺走他们的一切只给他们最低贱的食物和最繁重的劳作,这也叫为了他们好?”
她厉声质问:“此举与奴隶制究竟何异!”
她最后一句质问声色俱厉,让在场的所有官员都噤若寒蝉。
她知与这些人多言无益。
她转过身对玄鸟说:“回宫。我要亲自去问问我们那位伟大的摄政王。”
……
东山岛摄政王府。
这里早己不复当年秘密基地的模样,而被扩建成了一座巨大无比充满了金属与齿轮质感的钢铁堡垒。无数墨家弟子与格物院学者如不知疲倦的工蚁般,在这座堡垒中穿梭忙碌,处理着来自帝国西面八方的海量信息。
这里才是新朝真正的心脏。
在最核心守卫最森严的“中枢控制室”内,苏婴宁见到了顾长庚。
他依旧坐着那把纯黑色的轮椅,正对着一面巨大的由无数小铜片拼接而成的沙盘。沙盘之上用不同颜色的沙粒,标注着整个帝国的山川河流城市,乃至每一处矿藏的储量和每一座工坊的产能。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问:“你都看到了?”
苏婴宁强压心中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的丰功伟绩。我看到了你是如何解放那些被压迫者的。顾长庚你究竟想做什么?你难道真的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无比冰冷无情的机器吗?”
顾长庚缓缓转动轮椅面向她。
他的眼神比这间控制室里任何一块金属都要冰冷,比那沙盘上任何一处数据都要理性。
“机器有何不好?”他反问道,“机器不会背叛不会懈怠,更不会因为愚蠢的情感而犯错。它精准高效能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成果。这难道不是一个文明最理想的形态吗?”
“那人呢?”苏婴宁的声音不禁提高了几分,“生活在这台机器里的人呢?他们的尊严呢?他们的情感呢?他们的自由呢?在你眼里这些就都一文不值吗?”
“尊严不能填饱肚子。情感只会带来混乱。至于自由……”顾长庚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几近残忍的淡淡嘲讽,“我给了他们选择的自由。他们可以选择在琉火国被祭司的皮鞭抽打着死去,或者在我这里通过诚实的劳动换取活下去的资格。你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这番话令苏婴宁的心彻底凉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那个曾在葑门巷雨夜里为她疗伤的瘸腿医生,那个曾在蜀中月下许诺要送她一件天下女子都嫉妒的礼物的男人。
他的影子似乎还在,但他的灵魂却早己被一个名为“绝对理性”的更加可怕的魔鬼所彻底吞噬。
“顾长庚”苏婴宁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最后的平静,“他们的劳动是为了一个更伟大的有秩序的未来服务,而不是为了满足少数祭司的私欲。这句话是你对下面的人说的对吗?”
顾长庚点了点头。
“说得真好。”苏婴宁凄然一笑,“可是那个更伟大的未来究竟是谁的未来?那个有秩序的世界究竟是谁所定义的世界?归根结底不还是为了满足你一个人的,那种要将整个世界都捏在掌心的终极私欲吗?”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无用的自由,只有有价值的贡献。”她将顾长庚的名言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那么请问摄政王,爱有价值吗?亲情有价值吗?一首无用的诗一曲无用的歌,它们又有价值吗?”
“如果这些都没有,那我们和一群会走路会劳作会吃饭的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
面对苏婴宁这最后的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质问,顾长庚沉默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得如同宇宙星辰般的眼眸之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苏婴宁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似乎有怜悯有不屑有悲哀,甚至还有一丝孤独。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婴宁,你不懂。”
“当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正在走向崩塌的机器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也变成一颗更坚硬更无情的齿轮。”
“只有这样才能让这台机器多运转一天。哪怕只是一天。”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苏婴宁,重新转过身面对着那面巨大的沙盘。
在他的眼中苏婴宁的痛苦民众的悲欢,都只不过是这巨大沙盘之上一粒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被抹去的尘埃。
苏婴宁看着他那决绝孤寂的背影终于明白了。
她永远也无法改变他了。
这个男人正在一条通往“神”同时也通往“魔”的道路上,孤独地一往无前地走着。任何试图阻拦他的人都将被他毫不留情地碾得粉碎。
她转身默默地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控制室。
当她再次走到阳光之下时,她那张绝美的脸上所有的悲伤与愤怒都己悄然褪去,只剩下一种冰雪般的彻骨寒冷与决绝。
她知道她不能再等了。
如果光明的力量无法战胜他,那么她就必须去寻找那隐藏在阴影之中的另一种力量。
哪怕那股力量来自于她自己也同样厌恶和恐惧的过去。
她对着身后的玄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声音下达了一道密令。
“派人去一趟北方的旧都,找到那些被罢黜被流放但还心向圣人教化的腐儒。告诉他们本宫需要他们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