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庚那句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南征”之令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深潭的巨石,在东山岛的权力中枢之内激起了久久无法平息的沉闷的涟漪。
最终理智或者说对顾长庚那早己神化了的战无不胜的威望的绝对信服,还是压倒了所有将领心中的困惑与疑虑。
北伐的筹备被迅速地中止了。
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在经历了短暂的停滞与转向之后,便以一种更为恐怖的也更为聚焦的效率,开始为了那场即将到来的跨越重洋的“第一次远征”而疯狂地运转起来。
……
新生历二年秋。
东山岛这座昔日里荒无人烟的太湖孤岛此刻己然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充满了钢铁与蒸汽气息的战争堡垒。
数以万计的工匠与役夫在“格物总院”那些年轻学士的指挥之下夜以继日地对帝国现有的海船进行着脱胎换骨式的改造。
原本用于商贸的福船与沙船其脆弱的木质船壳之外都被加装上了一层由“格物钢”锻造的厚重的冲压装甲。船舷两侧原本用来划桨的窗口则被改造成了密集的可以伸出神火铳的射击孔。
每一艘船的甲板之上都加装了至少两座由墨家弟子亲手调试的可以进行三百六十度旋转的重型“破虏床弩”,以及数台由霹雳堂提供的可以将“开花雷”投掷到三百步之外的小型的“回回炮”。
而整个舰队的核心旗舰那艘被命名为“靖海号”的巨型楼船,其动力系统更是被彻底地更换成了从琉火国使团那里“借鉴”而来的、经过了铁牛等人优化改良的“烈焰雄心”二代蒸汽机。
当那巨大的由钢铁铸就的明轮在滚滚蒸汽的推动之下第一次开始缓缓转动之时,整个东山岛的港口都为之震动。
三个月的时间一支由一百艘大小战船所组成的、前所未有的“靖海舰队”便如同一群从神话中走出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停泊在了东山岛那深蓝色的港湾之中。
它们黑色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舰身之上飘扬着新朝那面以“齿轮”与“龙纹”为图样的威严的玄色大旗。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以及一位能驾驭这支无敌舰队的合格的“持剑人”。
……
在舰队即将集结完毕的前一夜顾长庚在他的总院书房之内召见了他为这次远征所亲自选定的两位最高指挥官。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自己这位帝国的摄政王与战争的总设计师并没有选择亲自出征。
他将那柄象征着舰队最高指挥权的由百炼钢与紫檀木打造的“靖海剑”交到了格物营第一统帅林冲的手中。
林冲这位出身草莽在淮河之战中因作战勇猛而脱颖而出的悍将,是他顾长庚一手提拔起来的最忠诚的也是最纯粹的一柄“刀”。
他的优点是绝对的服从是悍不畏死的勇气,是能将任何命令都毫不动摇地百分之百地执行到底的属于军人的天职。
他的缺点则是缺乏足够的战略眼光和随机应变的灵活性。
他是一柄最完美的用来执行命令的“利刃”却并非一个能独立谋划全局的“棋手”。
而顾长庚要的正是这样一柄绝对听话的“刀”。
因为这次远征的所有战略所有后手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数,早己在他那颗如同“中央智脑”般精密的大脑之中被推演了上万遍。
他不需要一个会“思考”的将军。
他只需要一个能将他的“剧本”一字不差地表演出来的最完美的“执行者”。
“林将军”顾长庚看着眼前这位神情肃穆眼神之中充满了崇敬与狂热的部下平静地说道,“此战关乎我新朝百年国运只许胜不许败。”
“末将必不辱命!”林冲单膝跪地声如金石。
顾长庚微微颔首继而将目光投向了林冲身旁那个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的年轻的身影。
那便是铁牛。
这位曾经因为一份“万言书”而被送往矿山进行“劳动改造”的天才少年,此刻早己被顾长庚从那暗无天日的矿洞之中“解放”了出来。
他身上的囚服换成了一身代表着“格物院大学士”身份的干净的白色长袍。
他那张本就清瘦的脸因为数月的劳役而显得更加苍白,眼神之中也少了几分属于天才的不羁的锐气,多了几分被磨平了棱角之后的沉稳与内敛。
顾长庚看着他缓缓地说道:“铁牛我任命你为此次远征军的‘随军格物司长’。你的任务不是冲锋陷阵而是保证我们这支舰队之上每一台蒸汽机每一架床弩每一支神火铳都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出它们应有的作用。”
“你的战场不在滩涂之上而在那些冰冷的图纸与齿轮之间。”
“学生的……职责所在。”铁牛低下头声音有些干涩地回答道。
他至今依旧无法完全理解为何摄政王在看过了他那份凝聚了所有心血的奏报之后会选择用那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来“净化”他的思想。
但他那颗属于科学家的纯粹的大脑却又本能地被这次远征之中所可能遇到的那些全新的技术挑战而深深地吸引着。
这是一种充满了矛盾的痛苦的却又无法抗拒的“使命感”。
顾长庚看着眼前这一文一武一个绝对忠诚一个绝对聪明的由他亲手搭配的组合,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情。
他知道他这柄即将跨越重洋的“利剑”其“剑刃”与“剑脊”都己齐备。
最后他从他那宽大的袍袖之中取出了三个用明黄色锦缎缝制而成的小巧的“锦囊”。
他将这三个锦囊郑重地交到了林冲的手中。
“这里面是我为你们此行所准备的三个‘后手’。”顾长庚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神秘。
“第一个锦囊在你们的舰队成功登陆琉火国任何一处海岸之后方可打开。”
“第二个锦囊在你们成功攻陷其第一座城池之后方可打开。”
“而第三个锦囊……”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只有在你们遭遇到无法抵抗的足以导致全军覆没的绝境之时才可打开。切记不到万不得己绝不可轻动。”
林冲手捧着那三个沉甸甸的锦囊只觉得,自己手中托着的并非是三只小小的丝绸袋子,而是整个帝国的命运是数万将士的生死。
他甚至能感觉到从那锦囊之中透出的一股股冰冷的充满了算计与杀伐之气的寒意。
他抬起头看着顾长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重重地点了点头。
……
三日之后东山岛靖海港。
远征的舰队即将启航。
码头之上人山人海数万名格物营的士兵身着统一的黑色战甲手持锃亮的神火铳,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之下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依次登上那些如同钢铁巨兽般的战船。
岸上是前来送行的他们的亲人。
没有哭泣没有不舍。
在顾长庚所建立的这个理性国度之中个人的情感早己被集体那宏大的“荣誉感”与“使命感”所取代。
妻子们只是平静地为即将远征的丈夫整理好那略有褶皱的衣领。
父母们只是骄傲地拍打着自己儿子那坚实的臂膀。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般的对这场“圣战”的绝对支持以及对摄政王本人的神祇般的崇拜。
顾长庚坐着轮椅出现在了码头的最高处。
他的身后站着所有经略府的核心官员。
然而所有人都注意到在他的身旁却少了一个本该站在那里的最重要的身影。
——圣母太后苏婴宁。
她没有来。
在那场激烈的近乎决裂的争吵之后她便将自己彻底地幽禁在了那座名为“听雪楼”的华丽的牢笼之中再也未曾踏出过一步。
她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向顾长庚也向整个世界表达着她对这场“非正义”之战的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抗议”。
顾长庚的目光下意识地朝着听雪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座高耸的孤零零的阁楼在清晨的薄雾之中显得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清冷就如同那个女人的心一般。
他的心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的怅然。
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无用”的情绪重新压了下去。
他缓缓地举起手对着那即将启航的无敌舰队下达了那最后的冰冷的命令。
“出发。”
……
“呜——”
悠远而苍凉的汽笛声响彻了整个港湾。
“靖海号”旗舰那巨大的烟囱之中喷吐出滚滚的黑烟遮蔽了半个天空。
蒸汽机的轰鸣声中一百艘钢铁战舰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缓缓地驶离了港口,向着那片充满了未知与风浪的深蓝色的广阔海洋劈波斩浪而去。
在“靖海号”的船头那个来自琉火国的被迫成为“领航员”的年轻书记官卡尔,迎着那冰冷的海风看着身后那片越来越远的熟悉的大陆他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麻木。
在他的指引之下这支代表着中原最高技术结晶的死亡舰队,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向着他的故乡向着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疾驰而去。
而他们的第一个目标便是琉火三国之中土地最是肥沃商业最是繁荣,但也因此防备最为松懈的那座被誉为“海上明珠”的城邦。
——银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