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大火在苏州府衙的后院足足燃烧了一整个后半夜。
那由巨石与铁水浇筑而成的军械库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封闭的熔炉,将里面所有的人与物都炼化成了焦炭与灰烬。官府的救火队面对这由猛火油引发的、连瓢泼大雨都无法浇灭的烈焰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首到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那骇人的火势才因燃料耗尽而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苏州府衙军械库不幸意外走水,皇叔座下贵客公输班公子及其随行二十余名护卫不幸遇难,无一生还。”
这个消息在天亮之后便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姑苏城的大街小巷。
一时间满城哗然。
官方给出的解释是“江洋大盗夜袭府衙纵火报复,周文渊知府奋力抵抗,虽未能救下贵客却也保全了府衙前厅,功过相抵”。
这个说法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任何的推敲。但诡异的是,无论是城中的士绅名流还是街头的贩夫走卒,竟都仿佛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信”。
因为一个“意外”远比一个“阴谋”更能让这潭本就浑浊的水保持表面的平静。
苏州知府周文渊在人前表现出了极度的“悲痛”与“自责”。他亲自为公输班等人设立了灵堂,假惺惺地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
但在人后,他却几乎要兴奋得手舞足蹈。
那个悬在他头顶的、最致命的威胁就此烟消云散,那本记录着他所有罪证的账册也早己在那场大火中化为了飞灰。从此他便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做他那个土皇帝般的苏州知府了。
他立刻下令以“彻查盗匪,追缴赃款”的名义迅速地查封了公输班在苏州城内的所有产业,以及听雨别院里那些还未来得及转移的、堆积如山的财物。
他本想将这些天降横财尽数收入自己的私囊。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美了。
就在他派出的心腹师爷带着人喜滋滋地前去清点查抄的财物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是一个面容普通的、气质沉静的中年男子,他自称“玄鸟”。
玄鸟的手中没有兵刃,只有半块刻着凤尾的、温润的玉佩。
他只是将那半块玉佩在师爷的面前轻轻地一亮。
那位一向在周文渊面前阿谀奉承、狐假虎威的师爷,在看到那枚玉佩的瞬间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双腿一软竟是险些当场跪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半块玉佩代表着什么。
那代表着当朝长公主殿下亲临。
最终周文渊只分到了一小部分无关紧要的、用来堵住他嘴的“汤水”。而那些真正价值连城的珠宝、古玩以及公输家赖以立身的、数箱珍贵的机关术图纸,则被玄鸟和他手下的“凤卫”悄无声息地尽数运走,最终汇入了一处不为人知的所在。
那,便是顾长庚为自己选择的新的“巢穴”。
……
顾长庚成了这场大火之后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赢家。
他不仅用最彻底、最残酷的方式报了葑门巷的血海深仇,更重要的,是他借着周文渊和公输班的“狗咬狗”,兵不血刃地攫取到了他复仇之路上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庞大的原始资本。
他得到了足以支撑他所有宏伟计划的启动资金。
他得到了公输家那些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可以与墨家《天工》互为补充的机关术图纸。
他更得到了一个被他捏住了无数把柄的、可以被他随意操控的、苏州知府的“傀儡”。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些从公输班手中缴获来的、沾满了葑门巷居民鲜血的金银尽数取出。
他让癞痢三手下那些幸存的残部带着这些钱,去找到了所有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亲人的家庭。他没有选择简单的抚恤,而是为每一个家庭都提供了一份足以让他们一生无忧、甚至可以置办产业、送孩子读书的、丰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补偿金”。
同时,他又在葑门巷那片早己化为白地的废墟之上斥巨资建立起了一座巨大的、由青石打造的“无名碑”。
碑上没有华丽的碑文,也没有任何歌功颂德的字句。
有的只是一个个冰冷的、用最深刻的刀法镌刻上去的名字。
王大娘,癞痢三,小六子……
每一个在那场大火中死去的无辜者的名字,都被他一一地刻在了上面。
在无名碑落成的那一天,整个葑门巷乃至周边数条街区的、成千上万的底层民众都自发地前来祭拜。
他们看着那座沉默的、却又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的石碑,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许多人都忍不住失声痛哭。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他们这些活在最底层的、如同蝼蚁般的人,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被如此郑重地铭记。
而当他们得知是那位神秘的“顾先生”在幕后为他们做了这一切时,他们看向那座石碑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那眼神里不再仅仅是感激。
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将一个人奉若神明的“拥戴”。
他们不知道顾长庚是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个人,为他们这些被世界遗忘的人讨还了公道,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尊严。
从此,只要这位“顾先生”一句话。
他们愿意为他去做任何事,哪怕是赴汤蹈火。
……
顾长庚的铁血手段与他收买人心的温情之举,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在苏州城同时上演。
他那神鬼莫测的计谋和那雷霆万钧的报复,让苏州的官场与上流社会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从此再也无人敢于小觑这个“瘸腿医生”。
而他那前所未有的、对底层民众的“仁慈”与“尊重”,又为他赢得了最广泛、也最坚实的民心基础。
这一切都被玄鸟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他在给苏婴宁的密信中对此做出了最精准的评价。
“此人以雷霆万钧之术,行菩萨低眉之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心深不可测,其志非池中物。”
“他如一柄出鞘之魔刃,虽可为殿下斩除强敌,然其锋芒之盛亦有反噬其主之忧。”
“请公主慎之,再慎之。”
……
正当顾长庚准备利用这难得的平静期,在苏州城彻底地站稳脚跟,消化他这第一次的“胜利果实”,并开始着手建立他自己的工坊和势力之时。
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找上了门。
那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令人心情烦闷的午后。
一个穿着青色儒衫、手持一把油纸伞的文士独自一人来到了顾长庚那座刚刚盘下来的、位于城南的僻静宅院门前。
他没有叩门也没有通报。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细密的雨幕之中,仿佛在欣赏着雨打芭蕉的景致。他明明就站在那里,却又仿佛与整个天地都融为了一体,有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从容不迫的气度。
守门的是两个新招募的、孔武有力的护卫。他们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青衫文士,上前厉声喝问:“来者何人?此乃私人宅院,速速离去!”
那文士闻言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如春风拂面般的微笑。他的年纪约莫在西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目若朗星,颔下留着一小撮打理得极为整齐的胡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饱读诗书的儒雅之气。
他对着那两名护卫微微一笑,拱了拱手,声音温润而醇厚,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能让人不自觉地便放下所有的戒心。
“两位小哥,不必紧张。”
“在下,公孙衍。”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些,也更……冷了一些。
“奉当朝皇叔之命,特来此地调查公输班大人殉职一案。”
“可否请你家主人,那个神秘的……‘顾先生’,出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