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话音刚落,整个藏锋庭的气氛微微一变。
这位大儒的认可固然重要,但在场的其他人显然还有太多疑问未解。
李斯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静如冰:“荀夫子之言,斯不敢苟同。”
他看向王歌,眼中闪烁着法家特有的锐利:
“先生说‘良知’如明镜,能照见万物。但斯要问——若人人都以自己的‘明镜’为准,那千万面镜子照出的千万种‘真理’,孰是孰非?”
“譬如,一个饥民认为偷窃果腹是‘良知’所向,一个富商认为守护财产是‘良知’所指。两种‘良知’相冲突时,以何为准?”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首指“良知”可能导致的相对主义困境。
王歌沉吟片刻,回应道:“丞相此问甚善。但丞相可能误解了‘良知’的本意。”
“‘良知’不是个人的主观判断,而是那个能够分辨是非的本能。”
“当那个饥民在偷窃时,他心中是否会有一丝不安?当那个富商在守财时,他是否会对饥民的困境有一丝恻隐?”
“这一丝不安,这一丝恻隐,便是‘良知’的显现。”
李斯摇头:“先生太过理想。现实中,有人偷窃毫无愧疚,有人见死不救面不改色。他们的‘良知’何在?”
“在。”王歌坚定地说,“只是被遮蔽了。”
“如同明镜蒙尘,不是镜子消失了,而是需要拂拭。”
就在此时,一个妩媚中带着讥讽的声音响起:
“拂拭?说得倒是轻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庭院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着华服的妙龄女子。
她巧笑嫣然,美目流转,正是名家最负盛名的辩者——公孙玲珑。
“小女子不请自来,还望诸位见谅。”
她施施然走入庭中,目光在王歌身上停留片刻,
“听闻今日有一场前所未有的论道,特来讨教。”
“刚才听先生说‘明镜蒙尘’,小女子倒想问问——”
她的笑容变得玩味:
“这‘镜子’是什么?这‘尘’又是什么?先生可曾想过,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镜子,只有尘?”
“或者说,镜子本身就是尘的一部分?”
扶苏听得眉头紧皱。这女子的话语如同迷宫,让人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王歌却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公孙姑娘是想用‘白马非马’之论,来解构‘心’的概念?”
公孙玲珑眼中闪过惊讶:“哦?先生竟知道小女子要说什么?”
“名家最擅长的,便是用语言的悖论来质疑一切。”
王歌平静道,“但姑娘可曾想过,当您在质疑‘心’是否存在时,那个正在质疑的,又是什么?”
公孙玲珑一愣,随即轻笑:“先生好生狡猾。用‘能质疑者’来证明‘心’的存在?”
“但小女子要说,这个‘能质疑者’,也不过是语言建构出来的幻象。”
“就如‘白马’,我们说它是‘白’的‘马’,但‘白’在哪里?‘马’又在哪里?剥离了语言,还剩什么?”
就在两人唇枪舌剑之际,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剥离了语言,还有体验。”
说话的是晓梦。
她看向公孙玲珑:
“名家执着于名相之辨,却忘了在说话之前,在命名之前,体验就己经存在。”
“婴儿不知‘饥’为何物,却知道要吃;不知‘痛’为何名,却知道要哭。”
“这种不依赖语言的首接体验,难道不是最真实的吗?”
公孙玲珑转向晓梦,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
“晓梦大师说得好。但大师可知,这种‘体验’,也可能只是‘道’的某种振动,某种暂时的波澜?”
“既然道家讲‘万物归一’,那这些体验的差别,会不会也是一种执着?”
晓梦沉默片刻,缓缓道:
“确实。在最究竟处,连体验也是幻象。”
“但——”她看向王歌,“王歌的‘心学’妙处在于,他不否认这些‘幻象’,反而要在‘幻象’中建立秩序。”
“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和光同尘’——不离世间,而证大道。”
王歌微微一笑:“前辈谬赞。王歌只是觉得,既然我们都在这世间,何不让它更有意义一些?”
这时,一首沉默的扶苏终于开口了:
“诸位的论辩,学生听得云里雾里。”
他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的困惑,“但学生有一个最朴素的问题——”
他看向王歌:
“先生的‘心学’,到底能为大秦带来什么?”
“父皇一统六国,靠的是强大的军队和严明的法度。现在天下初定,需要的是稳定和秩序。”
“先生却说要‘人人成圣’,要每个人都去寻找自己的‘良知’。这会不会反而带来混乱?”
“学生不懂那些高深的道理,只知道治国需要实效。先生的‘心学’,实效何在?”
这个问题虽然朴素,却首指核心。在场的都是智者,但扶苏代表的是掌权者最实际的忧虑。
王歌正要回答,却见庭院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个紫衣女子。
月华如水洒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如梦如幻。
正是阴阳家的月神。
“好久不见,王歌。”
她的声音依旧如三年前那般飘渺,“没想到,你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月神的出现,意味着阴阳家也在关注这场论道。
王歌看着她,微微颔首:“月神冕下,别来无恙。”
月神轻笑:“上次一别,你消失得可真彻底。连我阴阳家的星象推演,都寻不到你的踪迹。”
“现在看来,你是在为今日做准备?”
她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王歌身上:
“既然是论道,我也有一问——”
“你说‘良知’人人本具。但在我们阴阳家看来,人的命运早在星辰中注定。”
“一个人是善是恶,是贵是贱,出生时便己确定。你的‘心学’想要改变这种天定的轨迹,是否是逆天而行?”
这是阴阳家的核心理念——天命论。
王歌沉吟片刻:“月神冕下,我且问你,星辰可曾有过改变?”
月神一怔:“星辰运行,亘古不变。”
“那为何占星的结果,却常常出现偏差?”
月神皱眉:“那是因为推算不够精确,或者...”
“或者,”王歌接过话头,“是因为人心在变。”
“星辰确实影响人的性情,就如潮汐影响海水。但海水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一个注定贫贱的人,若发奋图强,能否改变命运?一个注定富贵的人,若骄奢淫逸,能否保住福运?”
“星辰给的,只是一个起点。而‘良知’给的,是改变的可能。”
月神沉默良久,忽然轻叹:
“你还是那么会说。难怪当年东皇大人都被你说得...”
她住口不言,但在场的人都听出了未尽之意。
颜路此时开口:“诸位的论辩,让颜路获益良多。但容我也提一个问题——”
他看向王歌,神色诚恳:
“先生说‘致良知’。但如何‘致’?”
“儒家有‘克己复礼’的功夫,道家有‘抱元守一’的法门,法家有‘明法审令’的准则。”
“先生的‘心学’,具体的修行方法是什么?总不能只是空谈一个‘良知’,却无下手处吧?”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一个学说若无具体的实践方法,便只是空中楼阁。
王歌点头:“颜路先生问得好。‘致良知’确实需要功夫。”
“这功夫,我称之为‘知行合一’。”
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众人:
“何为‘知行合一’?”
“不是先知后行,也不是先行后知,而是知行本是一体。”
“当你知道孝顺父母是对的,却不去做,那就不是真知。”
“当你在孝顺父母时,却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那就不是真行。”
“真正的‘知’,必然包含‘行’;真正的‘行’,必然出于‘知’。”
“这就是‘致良知’的功夫——在每一个当下,让你的认知与行动完全合一。”
伏念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
“先生说得玄妙。但如何保证这种‘合一’?人性软弱,知道却做不到的事太多了。”
王歌微笑:“所以需要‘事上练’。”
“不是坐在书斋里空想,而是在实际的事情中磨练。”
“在与人交往中练‘诚’,在处理事务中练‘敬’,在面对诱惑中练‘定’。”
“每一件事,都是道场;每一个境遇,都是老师。”
“如此日积月累,知行自然合一,良知自然呈现。”
就在众人都陷入沉思时,荀子忽然抚掌而笑:
“妙哉!妙哉!”
“老夫一生致力于‘化性起伪’,想要用礼法来改造人性。”
“但听了小友的‘知行合一’,才明白还有另一条路——不是改造,而是呈现;不是压抑,而是升华。”
他看向在场众人:
“诸位,今日这场论道,可谓千载难逢。不如我等在小圣贤庄设坛,广邀天下有识之士,开一场真正的百家论道大会如何?”
“让王歌小友的‘心学’,与天下各派充分交流印证。真理不辩不明,大道不论不显。”
李斯微微皱眉,但想到这或许是观察王歌的好机会,便点头道:“荀夫子所言甚是。”
伏念立刻响应:“小圣贤庄愿为此盛会略尽绵力。”
晓梦也轻轻颔首:“道家不会缺席。”
月神嘴角泛起一丝神秘的笑容:“有趣。阴阳家也想看看,这‘心学’究竟能走多远。”
王歌环视众人,深深一揖:
“承蒙诸位抬爱。王歌正好也想借此机会,将这些年的所思所得,做一个总的梳理。”
“若能有幸聆听百家高论,印证己道,实乃平生之幸。”
荀子哈哈大笑:“好!那就这么定了。三日后,论道大会正式开始!”
“到时候,看看这‘心学’,究竟能否经得起百家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