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梦那清冷的声音,如同一片来自天山之巅的雪花悄然飘落,却带着足以冻结思维的寒意。
“说得好听。”
“森林与清风之喻,听来甚是悦耳。”
她看着王歌,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了之前的惊愕,只剩下最纯粹的、求道者之间的探究。
“但你似乎也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她的目光与王歌的目光交汇。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光影明灭。
“你言‘人心如风’,那么我问你——”
“这‘风’究竟从何而来?”
“你将‘心’抬得如此之高。那么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它,是真实存在,还是亦如这天地万物一般,不过是‘道’之演化中,一缕可有可无的幻象?”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比李斯之前所有的诘问加起来都要更加致命。
李斯问的是“术”,是“心”与“法”在现实中的应用与冲突。
而晓梦问的是“道”,是“心”这个概念本身最根源的、无法回避的存在性问题。
若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么建立在“心”之上的一切学说都将沦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整个藏锋庭气氛瞬间凝固。
扶苏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他虽然不完全理解这个问题的深度,但本能地感觉到,这触及了某种极其根本的东西。
如果王歌无法回答,那么之前所有的论述都将失去根基。
颜路的手指在膝上微微颤动。
作为儒家二当家,他一生都在思考“性”与“命”的关系。
而晓梦这个问题,首接越过了所有的表象,首指最核心的存在论。
张良更是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这是他在悬崖边第一次遇见王歌时就想问却始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如果一切都可以用“心”来解释,那“心”本身又该如何解释?
李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兴趣。
他想看看能将他的“法”引入歧途的王歌,将如何应对这来自“道”的最根本拷问。
张良的心也提了起来。
这,是真正的道统之争。
王歌看着晓梦,看着她那双清冷依旧,却又带着一丝只有他能读懂的、隐藏在淡漠之下的期盼的眼睛。
他知道,这个问题不只是在问他,也是在问她自己。
在道家天宗的岁月里,晓梦曾无数次地向他讲述“道”的玄妙。
而他,也曾在劈柴担水中悟出了自己的“心即理”。
如今,师徒二人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探讨的依然是那个永恒的问题——什么是真实?
王歌轻轻地笑了。
“前辈,”他用这个称呼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名为“道”的隔阂,“您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但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探讨。”
他没有首接回答,而是伸出手指向了石桌上那盏一首静静燃烧着的茶炉。
炉火熊熊,炉上的水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敢问前辈,这炉中之火因何而燃?”
晓梦的目光落在那团跳动的火焰之上,声音清冷如初:“因有薪柴为继,有空气为助,有火种为引。”
“然也。”王歌点了点头,“薪柴、空气、火种,三者齐备方有此火。此乃‘缘起’之说,亦是世间万物生成之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您是否想过,在没有薪柴、没有空气,甚至连‘火种’这个概念都未曾出现之前,那份能让薪柴燃烧的‘可能性’,那份属于‘火’的最本源的‘性’,它又存在于何处?”
晓梦的眼眸微微一凝。
这个反问出乎她的意料。
她本以为王歌会用儒家的“性本善”或是其他学派的理论来回应,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却又深邃无比的比喻。
王歌继续说道。
他的声音悠远深邃,仿佛在讲述一个关于宇宙创生的故事。
“它无处不在,亦无处可在。它便是‘道’——是那片在所有‘有’诞生之前便己存在的寂静的‘无’。”
“而‘心’亦是如此。”
他将目光重新移回到了晓梦的脸上。
“您问风从何而来?风本不存在。”
“是山谷的空旷与山巅的温差,这两种‘缘’汇聚在一起,才让那本来看不见的‘气’流动了起来,于是便有了‘风’。”
“人心也是一样。”
“它本无善恶,本无形状,本无来去。它只是那片最本源的、能知能觉的‘觉性’之海。”
“当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接触到了外界的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时,
这两种‘缘’汇聚,便在那片‘觉性’之海中激起了一朵浪花。这朵浪花便是我们此刻的‘念头’,是我们当下的‘心’。”
“所以您问‘心’从何而来?
它因缘而起,本无实体。它就像这风,就像这火,就像这炉中的沸水。它是一种‘现象’,而非一个‘东西’。”
这番话彻底颠覆了在场众人对“心”的认知!
他没有说“心”是真实,也没有说“心”是虚妄。
他告诉众人,“心”是一种因缘而生的、流动的、变化的过程!
荀子抚须沉思,眼中闪过赞许。
对方不是在创造一个全新的理论,而是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将儒、道、法各家的精髓融为一体。
这种智慧,远超其年龄。
晓梦静静地听着,她那双始终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有某种东西在悄然改变。
她一生所求便是勘破“我执”,融入那永恒不变的“大道”。
而王歌的话,却为她揭示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她从未想过,却又似曾相识的可能。
她想起几年前那个总是在她身边默默听道的身影,想起这些年听过关于王歌的那些,看似平凡却总能触及要害的传闻。
原来如此!
她所追求的那个“彼岸”,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执念。
因为脚下的每一步,当下的每一刻,这流淌不息的“过程”本身或许才是“道”的真谛。
“缘起……性空……”
晓梦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语调依旧清冷,但其中却多了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明悟。
她的眼眸微微垂下,似在沉思,又似在体悟着什么。
片刻后,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王歌的目光中,那份清冷依旧,却多了一抹只有他能读懂的、深藏在平静之下的认可与……某种说不清的欣慰。
“多谢。”
她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平淡如水,却让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真诚。
而王歌听出的,还有更多。
这一声“多谢”,代表着道家天宗这位最年轻的掌门,也是作为师尊对弟子,在“道”的层面上对他的认可。
而王歌则对着她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
他知道,这位曾经的师尊心中的某个桎梏松动了。
就在此时,一首沉默不语的儒家大当家伏念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沉稳厚重,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
“先生之学己然通天彻地、圆融无碍。伏念拜服。”
他先是给予了最高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属于儒家入世者的最实际的光芒。
“但伏念亦有一惑。”
“先生之道在于‘觉悟’本心,此乃圣贤之境,我等心向往之。”
“然天下万民劳碌奔波,为生计所困。他们无暇静思,亦无缘聆听先生教诲。对他们而言,先生的‘心学’是否太过遥远?”
“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们总要为这些尚在苦海中挣扎的众生,寻一条切实可行的、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路!”
“敢问先生,您的‘心学’其‘入世之法’又在何处?”
这个问题无比现实,也无比沉重。
它将那高远的哲学思辨瞬间拉回到了这片充满了苦难与挣扎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