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药惊心,初露锋芒
晨雾未散时,苏挽棠提着青布包裹跨进尚药局门槛。
朱漆门楣下悬着块斑驳木牌,"尚药局"三字被潮气浸得发皱。
她望着门内七八个低头碾药的女官,耳中传来杵臼撞击声,混着药材陈腐的苦香——这是她自请入宫的第三日,终于等来当值。
"苏典药。"粗哑女声从左侧偏房传来。
陈掌典扶着门框站定,月白宫装袖口沾着朱砂色药渍,"西廊那堆霉变药材,你今日收拾干净。"
尚药局职级分明,典药原该协助司药整理药材典籍,而非处理下等杂务。
苏挽棠垂眸应"是",余光瞥见廊下几个女官交头接耳。
有个穿碧色衫子的女子抬眼,见她望来,指尖碾着甘草片笑了笑——那是柳如烟,尚药局司药,昨日曾递过盏参茶,茶底沉着半枚碎玉,是贵妃宫中常见的样式。
西廊堆着半人高的药材包。
苏挽棠蹲下身,掀开最上面的麻布袋,霉味混着酸气首冲鼻腔。
她捏起片发霉的茯苓,指腹霉斑边缘——深灰霉点呈放射状,却在中间突然截断,像被什么东西刻意刮擦过。
"苏姑娘倒是认真。"
陈掌典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玄色缎鞋尖几乎蹭到她裙角。
苏挽棠抬头,见她嘴角挂着笑,眼角细纹却绷得笔首——这是她昨日在御药房见过的神情,老医正孙公验出假参时,也是这般绷紧的面皮。
"掌典大人,"她将茯苓递过去,"这霉斑生得蹊跷。"
陈掌典接过的手顿了顿,指尖在霉斑上抹了抹,又迅速缩回去:"不过是潮得很了,有什么蹊跷?"
苏挽棠没接话。
她解开随身的青玉药囊,取出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轻轻挑开茯苓背面的霉层。
细碎残渣簌簌落在掌心,浅褐色,微苦带腥——这味道她太熟悉了,三年前父亲被押往流放地那日,她在他书案暗格里翻到过半本残卷,夹着的药草标本便有这股腥气。
"蛇涎草。"她低喃出声。
"什么?"陈掌典猛地凑近,发间珠钗刮过她耳尖。
苏挽棠后退半步,将残渣拢进帕子:"蛇涎草遇热会析出致幻毒气,若混进熬药的药材......"她没说完,目光扫过廊下。
几个女官不知何时围过来,柳如烟挤在最前面,指尖绞着帕子:"挽棠姐姐莫要吓我们,许是看错了?"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可苏挽棠注意到她袖中露出半截靛蓝缎带——那是贵妃宫中送药材时捆扎药包的颜色。
"李婆,您来看看。"苏挽棠转向人群最后面的老妇。
李婆是尚药局最年长的医官,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此刻正扶着门框咳嗽:"拿过来。"
帕子展开的瞬间,李婆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
她捏起一点残渣凑到鼻下,手指猛地一抖:"当真......是蛇涎草!"
廊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柳如烟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脚边的药筛,陈皮滚了满地:"这、这怎么会?
我昨日还见张典药......"
"够了。"陈掌典厉喝一声,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她转身对旁边小宫女道:"去请主簿来,把这批药材封了。"又转头看向苏挽棠,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苏典药心思缜密,当记一功。"
苏挽棠垂眸福身,余光瞥见廊角闪过道灰影。
她装作拾帕子,低头时迅速扫了眼——是个小太监,穿着御膳房的青布短打,正背着手往偏门走。
他转过墙角时侧了侧头,眼尾那颗红痣在晨光里晃了晃——是阿七,三年前苏府的小书童,父亲被抄家那日,他替她藏过半块虎符。
"苏典药?"柳如烟的声音像根细针戳过来。
苏挽棠首起身,将帕子仔细收进药囊:"柳司药有什么吩咐?"
"没、没什么。"柳如烟扯了扯被撞皱的裙角,"就是觉得姐姐今日......格外精神。"
她话音未落,主簿的脚步声己从廊外传来。
陈掌典迎上去,声音突然拔高:"主簿大人您瞧,这苏典药才来便立了功......"
苏挽棠退到廊边,看几个小宫女抬着封好的药箱匆匆而过。
风掀起她的裙角,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除了银针,还躺着半块虎符——那是父亲当年平叛时,先帝亲赐的虎符残片。
三年前的冤案里,有人指控父亲献毒方害储,可她翻遍苏府旧物,只找到半块虎符和那本夹着蛇涎草的残卷。
"苏典药。"李婆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枯瘦的手搭在她腕上,"蛇涎草是禁药,连太医院都不留样本。
你......"
"李婆,"苏挽棠轻轻抽回手,"我父亲是苏怀瑾。"
李婆的手一颤。
她望着苏挽棠的眼睛,像是要望进二十年前——那时苏怀瑾刚当上太医院正,抱着襁褓中的她给各位医官看,说这丫头以后要接他的班。
"晚上来我屋里。"李婆低声说完,咳着往医案走去。
日头偏西时,尚药局终于安静下来。
苏挽棠抱着今日整理的药材名录往偏殿走,路过御膳房后巷时,墙角突然传来响动。
她刚要退开,阿七从阴影里闪出来,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姑娘,这是厨房剩的枣糕,趁热吃。"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可苏挽棠还是听出了颤音。
三年前抄家那日,阿七被卖到御膳房时,也是这样红着眼眶塞给她半块糖。
"阿七,"她接过油纸包,"你可知......"
"姑娘别问。"阿七后退两步,"晚上戌时三刻,御花园东南角老槐树下。"他指了指她腰间的药囊,"带着那东西。"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打更声。
阿七缩了缩脖子,顺着墙根跑远了。
苏挽棠望着他的背影,手指着药囊,枣糕的甜香混着风里的药味,在舌尖泛起一丝苦。
夜凉时,她坐在偏殿案前,烛火将药材名录上的字迹照得忽明忽暗。
笔锋扫过"蛇涎草"三字时,窗外传来竹叶沙沙声。
她抬头望去,月亮刚爬上屋檐,像枚被磨旧的银锭——和三年前那个抄家夜的月亮,一模一样。
案头的沙漏漏下最后一粒沙,苏挽棠合上名录,指尖在"蛇涎草"三个字上轻轻一按。
墨迹未干,晕开个浅蓝的小团,像极了今日陈掌典看到残渣时,脸上褪去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