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安那座幽冷孤寂的馆舍之中,宋太皇太后谢氏仿若一尊被岁月与命运击垮的雕塑,形容憔悴地独坐在窗前。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恰似她心头那无法纾解的愁绪,几缕残阳艰难地透过云层缝隙,洒在屋内,映照着她满是皱纹的面庞,更添几分悲凉。
桌上,一方素笺铺开,砚台里墨汁已凝,毛笔随意搁在一旁,她颤抖着双手,缓缓拿起笔,每一个动作都似用尽全身力气,眼中泪光闪烁,往昔母仪天下的雍容已化作如今的凄惶无助。
“吾老矣,”
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仿若老旧风箱的悲鸣,笔尖轻触纸面,墨渍晕染开来,恰似她此刻无法自控的哀伤。
“值此时艰,岁月从未这般残忍,国运维艰,如大厦将倾,吾一介老妇,却要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她顿了顿,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纸上,洇湿了字迹,忙抬手用袖口擦拭,那袖口早已破旧,满是生活变故留下的痕迹。
“比奉大元皇帝诏书,”
她回忆起诏书送达那一刻,使者那冰冷且不容置疑的神情,以及殿内众人的死寂与绝望。
“恰似一道催命符,可亦是无奈之中,仅存的一丝‘生机’,他们要吾等相率来附,言之凿凿,是为全宗社,保族属,救万姓。”
她苦笑,笑声在空荡屋内回荡,满是自嘲与悲戚?
“宗社?族属?万姓?大宋走到如今,这每一字都如利刃,割在心头,却也不得不认,事已至此,实是无可奈何,举国内属,不过是螳臂当车后的妥协,是尊严扫地的苟延残喘。”
笔锋稍转,她思绪飘向临安皇宫,那座熟悉又陌生的繁华之地,如今已换了主人。
“今大兵在城,三宫不惊,呵,不惊?不过是强撑体面,是胜利者的怜悯与作秀罢。九庙如故,可那祖宗牌位,怕也在暗中泣泪,百姓安堵,许是唯一慰藉,至少战火未让苍生涂炭,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搁笔,起身踱步,身形佝偻,脚步虚浮,走到窗前,望着远方,似想穿透这重重宫墙,看清临安街巷模样。
“其余州县,”
她重新坐回桌前,提笔继续书写,神色凝重。
“已戒嗣君下诏开谕,那诏书字字泣血,满是不甘与哀求,要各地将帅,以其地归于大元。卿自守孤城,勤劳甚至,”
她脑海中浮现出李知院坚守淮东孤城的身影,那坚毅面庞、满身征尘。
“知晓你忠心耿耿,为大宋守着这一方阵地,不畏强敌,不惧艰难,可如今,大势已去,根本已拔,”
她长叹一声,气息在屋内久久不散。
“纵欲固守,民其何辜?那些百姓,无辜卷入这场国与国的纷争,不该再因我们的执念,困于战火,背负苦难,毋重困一方之人。”
待书信写完,她仔细吹干墨迹,折好信纸,唤来亲信老仆,目光殷切又哀伤:
“你速将此信,送至淮东制置李知院手中,一路小心,莫要出了差池,这或许是能救一城性命的最后指望。”
老仆跪地接过,眼中含泪,叩首道:
“太后放心,老奴拼了这条性命,也定当送达。”
言罢,起身匆匆出门,身影没入暮色,带着这封承载着大宋残喘希望与无奈哀求的书信,奔赴硝烟弥漫的淮东孤城,去寻那还在为旧主坚守,却不知命运已被悄然改写的李知院。
至元十三年,秋意初染,七月的风已带着几分肃杀,吹过闽地的山川原野,像是在提前宣告着这片土地上即将展开的一场命运纠葛。
丁酉这一日,南剑州城的天色阴霾低垂,铅云仿若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城垣之上,可城中一处宅邸内,却涌动着别样的热意。
宅邸原是本地富户旧宅,如今被临时征用,成了文天祥的“帅府”。
堂屋内,文天祥身着一袭素色布袍,虽简朴,却难掩周身那股如松柏般挺立的气节与豪迈。
他剑眉星目,双眸中燃烧着灼灼怒火与不屈斗志,正俯身于一张堆满地图、文书的大案几前,手指沿着江西之地的山川脉络缓缓,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握拳激昂,似在那纸上山河间谋划着一场扭转乾坤的复国大业。
“江西,地广人稠,昔日繁华,且多忠义之士蛰伏,若我军能趁此时机,挥师北上,联络各方豪杰,唤起百姓抗元之心,定能重燃大宋烽火,再图恢复!”
文天祥猛地抬头,声如洪钟,目光扫向屋内一众将领、谋士,那眼神中满是期待与鼓动。
身旁一员老将,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抱拳应道:
“文大人所言极是,我等也盼着早日杀回旧地,将元贼赶出大宋山河,只是……”
他欲言又止,神色间满是忧虑。
此时,屋外一阵喧闹,马蹄声急,只见陈宜中一身锦袍,神色匆匆,大步跨进门来。
他身形略显狼狈,发丝凌乱,往昔在朝堂上的从容优雅已被一路奔波的疲惫与焦灼替代。
“文山兄,别来无恙。”
陈宜中拱手,可那语气却没了往日同僚间的热络,多了几分急切与不容置疑。
文天祥起身相迎,还礼后,目光审视着他,沉声道:
“与权兄,你怎的这般模样?温州之地,可是有变?”
陈宜中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椅上,端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才缓声道:
“温州,守不住了,元军攻势太猛,我军兵力悬殊,无奈之下,只能弃城入闽。”
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但我等并非无路可走,如今张世杰将军麾下水军尚强,依我之见,当倚靠世杰之力,先复浙东、浙西之地,如此,方能站稳脚跟,寻机再图大业,洗清我等前耻。”
文天祥闻言,眉头紧皱,上前一步,神情激动:
“与权兄,此乃短视之举!浙东、浙西,虽为故地,可如今元军重兵屯守,强攻之下,胜负难料,且耗时费力。反观江西,元军统治根基未稳,民心向宋,我若此时进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还能与各地义军遥相呼应,成燎原之势,届时,浙东、浙西,不攻自破!”
陈宜中霍然起身,双手背后,在屋内踱步,神色焦躁:
“文山,你怎就不明白,浙东乃大宋根基所在,先复此地,可聚人心,扬我大宋威名,江西偏远,即便占得,于大局何补?”
文天祥气得满脸通红,手指陈宜中,怒道:
“糊涂!如今大宋风雨飘摇,哪还有余裕论根基、讲威名,当以务实之策,寻薄弱处破局,你这般固执,怕是要误国误民!”
陈宜中亦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反驳:
“我岂不知局势危急,可张世杰将军水军精锐,不用此力,更待何时?你执意要去江西,不过是险途,一旦有失,如何向天下交代?”
两人争论不休,堂内气氛剑拔弩张,一众将领、谋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解。
良久,陈宜中平复了些许情绪,坐回椅上,缓声道:
“事已至此,我意已决,命你开府南剑,筹备军资,整军经武,待时机成熟,随我与张世杰将军,共复浙东、浙西。”
文天祥望着陈宜中,眼中满是失望与不甘,可军令如山,他只能咬咬牙,抱拳应道:
“既如此,文某领命,但望陈相日后莫要后悔今日之抉择,错失复国良机。”
言罢,转身,重新望向案几上的地图,那目光仿若要穿透纸张,望向遥不可及的江西,心中暗忖,虽受阻于此,可抗元之志,绝不就此熄灭,定要另寻时机,践行复国宏图,哪怕前路荆棘满布,亦要孤身奋进。
南宋临安城破,那一日,残阳如血,倾颓的王朝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
元将阿珠,高坐于马背之上,手中紧握着宋太皇太后的手诏,志得意满,带着一众兵卒直抵扬州城下,奉命来招降李庭芝。
扬州城巍峨的城墙之上,李庭芝身披战甲、神色冷峻,目光如隼般盯着城下耀武扬威的使者。
使者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诏书,声音尖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
“李庭芝,太皇太后诏令,临安已破,大势已去,你速开城纳降!”
李庭芝猛地一抬眉,怒声回道:
“我奉命守城,职责在肩,只听过守城御敌之诏,可从未闻投降之令!”
言罢,拂袖转身,留下使者在城下瞠目结舌。
未几,太皇太后的第二道诏书又至,措辞恳切,却字字诛心:
“比诏卿纳款,日久未报,岂未悉吾意,尚欲固圉耶?今吾与嗣君既已臣伏,卿尚为谁守之?”
宋主诏书随后也递到,满纸无奈与劝降之语,诉说着权臣误国、京城已失、宗社求存,声声催他顺应天时、归附大元。
李庭芝接过诏书,目光扫过,脸色铁青,旋即大手一挥,喝令士卒:
“发弩!”
刹那间,弓弦震响,箭雨纷飞,使者队伍大乱,一人惨叫着倒地毙命,其余的连滚带爬、四散奔逃。
阿珠见状,恼羞成怒,当即派兵围困高邮、宝应,截断扬州饷道,犹如给扬州城套上一道致命绞索。
元将博罗欢也猛攻泰州新城得手后,驱赶着淮西降卒,像驱赶着一群待宰羔羊,将他们驱至扬州城下,妄图瓦解城中军心。
那些降卒衣衫褴褛、神色萎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李庭芝的幕客们见状,面露忧色,凑近低声劝道:
“大人,局势危矣,当早做打算呐。”
李庭芝浓眉一竖,决绝道:
“我意已决,唯有一死报国,岂有他念!”
不久,阿珠不死心,再遣使者持诏而来,妄图做最后劝诱。
这一次,李庭芝命人打开城门,使者以为有转机,刚踏入,李庭芝剑眉倒竖,拔剑一挥,使者身首异处。
他大步走上城头,将诏书扔至城垛,一把火点燃,那跳跃的火苗似在宣告他绝不屈服的意志。
粮道断绝,日子愈发艰难。
淮安、盱眙、泗州诸城,先后因粮尽而降。可李庭芝仍在苦苦支撑,他先是搜刮民间存粟,分发给士卒;民间无粟,便让官人捐出私粮;官人粮尽,又勒令将校献出。
到最后,粮食中杂着牛皮、酒曲,勉强饱腹。军中甚至传出有士卒饿极,含泪食子的惨事,可即便如此,每当城上战鼓擂响,这些面黄肌瘦的士卒们依旧手持兵器,抖擞精神,冲向城头,力战不屈。
姜才,这位忠勇的将领,听闻高邮米运将至,决意拼死一搏,率五千步骑星夜奔赴丁村。
夜色浓稠如墨,喊杀声瞬间撕碎寂静,刀光剑影闪烁,与夜色相融。
姜才的士卒们憋着一口气,奋勇厮杀,元军节节败退。
阿珠得讯,急遣巴延彻尔率精锐救援,那巴延彻尔所带之兵皆是阿珠麾下悍卒,旗帜招摇,姜才的军队远远望见,心内一怯,士气骤泄,阵脚大乱,姜才砍杀数人,终是突围不得,只得拼死脱身,在乱军中奔逃而去。
彼时,高邮水路已被元军铁锁横江般截断,阿珠犹嫌不够,再派将领于陆路设伏,截杀运粮士卒。
一时间,杀声震天,数千负米卒惨遭屠戮,血水染红了道路,粮食散落一地。
自此,扬州城的补给彻底断绝,可那城头上,李庭芝的旗帜依旧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似在诉说着这段孤胆守节、至死不渝的悲壮。
元将阿珠派遣使者向元帝忽必烈陈情:
“陛下,李庭芝那厮,虽多次抗诏,可其确有将才,若能归降,必能为我大元效力。臣恳请陛下降诏,赦其焚诏、杀使之罪,或可劝其迷途知返,早归款于我大元。”
元帝手抚胡须,沉思良久,终是点头应允,一道赦罪诏书加急送出。
扬州城中,李庭芝接过诏书,目光冰冷,双手狠狠一攥,将诏书揉成一团扔在角落。
“哼,我李庭芝岂是这反复无常之人,守城之志,岂会因一纸赦书更改!”
身旁将士们望着那团诏书,眼中满是敬佩与决绝,握紧了手中兵器,齐声高呼:
“愿随将军,死守扬州!”
恰在此时,福安景炎帝的使者传召令至。
李庭芝眉头紧皱,权衡之下,决意赴召,转身看向制置副使朱焕,沉声道:
“朱焕,我将这扬州城托付于你,务必坚守,待我归来。”
又与姜才相视点头,点齐七千精兵,风驰电掣般奔赴泰州,打算从那儿东入大海,寻机再谋抗元之策。
李庭芝前脚刚走,朱焕便在城头徘徊,望着城外元军的营帐,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夜幕低垂,他悄悄打开城门,带着谄媚之态迎向阿珠:
“将军,扬州城如今愿降,望将军善待。”
阿珠冷笑一声,率大军鱼贯而入,旋即分兵几路,朝着李庭芝离去的方向急追。
泰州城外,马蹄声如雷,喊杀声震破云霄。
阿珠的追兵如恶狼扑食,与李庭芝的队伍短兵相接,刀光霍霍,血溅黄沙。
李庭芝的步卒们虽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敌众,千余人倒下,鲜血染红了周边的草地。
李庭芝率残部退入泰州城,紧闭城门,试图据城再守。
阿珠把泰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还命人押来李庭芝的妻子儿女,推搡至城楼下,其妻哭喊着劝降:
“相公,降了吧,莫再做这无谓挣扎。”
城上李庭芝,眼眶泛红,却咬着牙扭过头去。
祸不单行,姜才本就连日征战、疲惫不堪,此刻背上疽疮突发,疼得冷汗如雨下,瘫倒在营帐内,已无力再战。
城中裨将孙贵、胡惟孝、尹端甫、李遇春,见大势已去,心中胆怯,暗自商议后,趁着夜色打开北门,元军如潮水般涌入。
李庭芝见城破,不愿被俘,决绝奔向莲池,纵身一跃。
可那莲池水浅,未能如愿赴死,被元军七手八脚拖了出来,与姜才一并五花大绑押回扬州。
扬州城内,百姓们听闻李庭芝与姜才被擒,纷纷涌上街头,神色悲戚。
阿珠高坐堂上,怒目圆睁,喝问:
“李庭芝,你屡屡抗命,如今可还有话说?”
姜才强撑着病体,昂首挺胸,大骂道:
“呸,不降的是我,我恨不得将尔等赶出我大宋疆土,何错之有!”
阿珠心中实爱姜才的勇猛,本想留他一命。
朱焕却跳了出来,尖着嗓子喊道:
“将军,扬州这些时日,遍野都是尸首,皆是这二人顽固不降所致,不杀他们,难平民愤呐!”
阿珠闻言,眉头紧皱,犹豫再三,终是挥挥手。
刽子手手起刀落,李庭芝与姜才血溅当场。
那一刻,扬州城哭声震天,百姓们泪如雨下,为这两位忠勇之士悲悼,风里似也回荡着他们未竟的报国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