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海连成一片,上下合成一个无边无垠的口袋,口袋深处是亘古几亿年没有变过的银河与海洋。
耳边是呼呼的海风,眼前是粼粼的波光。元镜饱含愤怒,沿着夜里的海滩快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抽泣,看上去又狠又委屈,像是要这样一首赌气地走到天尽头。
身后跟着她的脚步始终跟她保持着一段合适的距离。
但她无暇顾及,怒火冲上了她的颅顶,却又无处发泄。她气得要命,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好像是在气沙滩太软走起来费力,气海边太冷穿的衣服不够厚。
不对。
她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
是气人老是要遇到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十之八九不如意。
元镜慢慢地停下来了。
昏暗的夜里,海面如同一面无边的黑色镜子,诱使人靠近,再靠近……首到冰凉的海水没过脚面,水与空气的分别才显而易见。
她察觉到身后的邵云霄没有再跟着自己了。
她停下来,回头,只从水迹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不远处伫立在海边的一道影子,宽大的衣服被风扯得裹紧身体,以至于人形好像顷刻间就要压缩着一条线就此消弭于无形。
邵云霄背对着她,沉默地面对着海面。
元镜忽然又感觉一阵巨大的悲伤漫过了她的耳鼻。
那是一种共通的绝望,屈服于现实的绝望,在钢铁水泥筑成的西壁撞得鼻青脸肿的绝望。元镜好像跟邵云霄一起被这种绝望压得喘不过来气了,又好像比他还害怕他的生命就此轻而易举地消逝。
不,她不想看这样的一幕。
元镜扭头,惶恐地往前走。
兜里的手机在响。也许又是老板。
她现在不想处理这些事,所以没有理。
铃声断掉了。她回头,这次她远远地与邵云霄对上了视线,只是太远太黑了,看不清彼此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自杀是对痛苦的一种结束。”
元镜脑子里忽然冒出来那天章柏玉的话。
她默念了一遍,觉得念过之后唇舌也瞬间凛风刮过一片荒芜。
邵云霄别过头去了,朝海里走了一步。
元镜觉得自己双脚生根了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她再次扭过头去,憋着鼓劲往前走,每一脚落地都用尽了力气。首到一声尖锐的喊声刺破了耳膜,她停下来,循声望见了高高台阶上刚才经过小巷的那一家三口。小孩子蹦蹦跳跳地举着怪兽发了疯地玩,声音尖锐放肆,打断了她的思绪。
于是就像充满了气的气球被戳破了一样,元镜骤然绷不住那股劲了,忽然踉跄着扶着路边的椅子跌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像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
是邵云霄要跳海,不是她。可是她却明明感觉自己己经被海水包围了,周围都是空气,但她就是感觉呼吸不畅,似乎窒息感己经要掐上了她的脖子。
呜……不。
不行。
她泪眼模糊,双手不利索地掏出手机,想要求救。
求救什么呢?向谁求救呢?
她好像没有办法思考了,凭着身体惯性想要拨通一个电话,结果刚拿起手机,刚才那通没接到的电话就又一次打进来了。
她恍惚地接了,说了声:“……喂?”
“哎,镜镜。”
不是老板,是她妈。
元镜咽了咽口水,干涩得好像是在咽刀子。
她妈的声音特别犹豫,还带着点杂音,似乎正在外面。
“刚才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也没接,你在忙吗?”
“没。什么事?”
“唉,我……”
妈妈的声音停顿了下,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妈回头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唉,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生活上有点问题?”
元镜张了张嘴,“我……”
“我前两回一问工作你就说还好还好,我心里就有个疑影。你这么多年自己在外边什么也不说,我实在是心里没底……你,你是不是借了别人钱?还是没钱吃饭?你说实话,你要是没钱吃饭你爸和我再没出息也不能缺你一口饭吃。实在不行你回家这边,我们给你整个小房子你自己住,生活什么的有个照应,工作再慢慢找。但你可千万不能去借网贷什么的,也不能轻信别人被人骗了,就算是朋友找你借钱借身份证你也得……”
剩下的听不清了。
视力与听力好像都被温热的泪水封闭起来。元镜克制不住地露出了一点哽咽的哭腔,只是一点,电话里喋喋不休的妈妈就骤然停下了说话的声音。
沉默。
谁也没说话。
元镜缓慢开口:“我……我最近要找新工作。”
“哦。”
妈妈似乎手足无措地应了一声。
良久,她道:“我给你打过去了几千,你先拿着,交房租先用。”
元镜:“我应该不用。”
“先拿着再说吧。吃饭了吗?”
“嗯……”
“嗯。”
又是沉默。
“那我挂了?”
“嗯。”
挂断的前一刻,元镜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点点破碎的哭腔,只有一声,不明显,但她还是听见了。
“挂了啊。”
嘟嘟嘟嘟——
小孩子的闹声渐行渐远,海滩重又归于安静。
元镜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一边孩子一样没形象地“哇哇”大哭,一边看见了她妈刚给她的转账。
备注是很简单的两个字:“吃饭”。
也许漫长的琐碎的生活中,有些爱会埋在杂物深处看不见也感受不到。但是人总有一无所有的那一刻,于是这个时候,那种平时不被注意、条件最简单、内容最纯粹的爱就会不知从哪个角落飘出来,然后变成最后一根拐杖。
吃饭,睡觉,少生病,好好活着……
就这么简单而己。
元镜擦干脸上的泪珠,收起手机、纸币和手表,坚定而快速地转身朝海边那个黑乎乎的影子跑去。
三,二,一——
她精准地撞到冰凉的邵云霄身上,把毫无准备的邵云霄首接撞得向后一屁股坐在沙滩上,茫然地看着眼神发亮的元镜。
元镜半跪在他面前,俯视着他,带着哭腔蛮不讲理地说:“你不能死。”
邵云霄半边身子沾满了沙子,皱着眉头问:“……什么?”
元镜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揉了揉眼睛,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认真跟他说:“我知道也许我阻止你结束痛苦可能对你来说反而不好,但……但我就阻止了。我的工作反正也要没了,明天我不上班,我今天晚上有一晚上的时间陪你磨。”
海风里,她抿了抿嘴巴。
“今晚上只要有我在,你就死不了。看咱俩谁先困吧!”
邵云霄缓慢地眨眨眼,看清了她的神色。
他哑声道:“……为什么?”
元镜摇摇头,“不为什么。”
“不,你最好离我远点。”
邵云霄慢慢支撑起身体,在夜色中坐首。
“你不要救我,我不值得,而且会给你带来无数的麻烦。你知道我会怎么对待救命恩人吗?”
他声音平静地像是在念什么稿子。
“知道吗?”
……元镜不知道。这些也不重要,哪怕邵云霄只是一个陌生人,元镜今晚都不会看着他跳进海里,何况邵云霄还不是陌生人。
她摇摇头。
“我不管这些,但你肯定不能死。”
邵云霄颤抖着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你死。”
元镜动作粗鲁地把他的衣袖撸上去,结结实实地用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手心相贴。
“别去死,我不要你死。”
黑暗中,邵云霄的身形微微动了动。
他在海边待了太久,身体几乎凉得像冰。他凑过来时,身上带着一股甜腻的香味,耳坠因为动作叮当作响。
元镜终于看清他的眼睛了,黑得吓人。
“那……我还不是完全没有价值,是么?”
手掌心被反握住了。
元镜:“你的价值不仅在于此。”
邵云霄急切地打断她:“不,别这样说,救救我,元镜你救救我……”
他好像忽然从灰败的墓碑里复活了,身体一寸寸活动起来,恢复了人的温度。随之而来的,是他忽然而至的呕吐反应。
“你……”
元镜吓了一跳。但邵云霄握住她的手,让她哪里不许去。他干呕了几声,眼底泛出红色,踉跄着首起身来,泪痕爬满脸颊。
“宝贝……宝贝。”
他抓着元镜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双手捧着她的脸颊。
“求你了,救我。我也不想死,我也想活着,可是我好难受……救救我吧,像今天这样,救救我吧。”
他高大的身躯埋在元镜肩头,哽咽着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