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之中,薛阳曦正按捺着胸中翻涌的浪潮。
当探子来报盛碧春己入朱雀门时,他手中狼毫啪地折断,墨汁溅上明黄奏折。
也顾不得更换朝服,竟将十二章纹衮衣袍的袍角卷起,疾步穿行在回廊之下。
玉阶上迸溅的火星映着他眼底焦灼,待望见丹墀下那抹月白身影时,胸腔里震动的情意几乎要冲破喉间。
盛碧春恰于此时仰首,晨光在她鸦羽般的睫羽上碎成星子,西目相触的刹那,九重宫阙的雕梁画栋忽然褪作青灰,天地坍缩成彼此瞳中两簇跳动的烛火,连廊外新绽的西府海棠都化作混沌里飘摇的虚影。
暮色浸透雕花窗棂时,薛阳曦的视线仍在盛碧春眉梢逡巡。
她眉宇间沉淀着经年霜雪,眼波流转处却似淬过三昧真火。
那抹淬炼后的锋芒,既如苍松覆雪般沉稳,又似钱塘江潮般裹挟着摧枯拉朽的力道,教他想起当年塞外并肩守城时,她亲手斩断敌酋大纛的凛冽弧度。
盛碧春的指尖无意识攥紧襦裙绲边,目光掠过对方鬓边新添的银丝。
那些岁月馈赠的星子落在他眼尾,却未消减半分太液池春水般的温润,反而在烛影摇曳中化作未央宫夜烛,将她心头冰封多年的旧创熔成汩汩清溪。
檐角铁马叮咚声不知何时隐去,铜漏滴水渐成虚空里的残响。
两道目光在袅袅沉水香中交缠,恍若红线牵系彼此命盘,将北疆烽火、江南疫疠、朝堂暗涌,尽数熔铸成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盛碧春鬓边珠钗突然滑落,薛阳曦伸手去接的刹那,两人皆在对方掌心触到滚烫的苍生重托——这温度胜过万句剖白,化作双翼托起他们穿越重重宫阙,首抵天下苍生的命脉。
翌日。
玉王府。
当夜的天穹似被饕餮之口撕裂,玄铁铸就的乌云翻涌如沸,将星月之光尽数囫囵吞下。
王府九重檐角在混沌中战栗,忽见银蛇般的闪电劈开夜幕,霎时暴雨倾盆,恍若女娲补天时倾覆的银河。
雨点化作万千支冷箭,将琉璃瓦面砸出青烟,金戈铁马之声在屋脊上炸响,竟压过了檐下铁马叮咚。
罡风裹挟着天地之威闯入庭院,将百年古槐的虬枝折作齑粉。
那些白日里娇若云霞的西府海棠,此刻在狂流中碎作胭脂雪,随着气旋翻卷升腾,恍若敦煌飞天的飘带被厉鬼撕碎。
青石砖缝里刚探头的忍冬新芽,被雨鞭抽打得七零八落,玉色花瓣浸在积水潭中,倒成了游鱼惊惶时搅碎的月光。
穿堂风在回廊间奏起呜咽的竽笙,雕花窗棂在暴雨中簌簌发抖,连镇宅的貔貅铜像眼窝都盛满了天泪。
这哪里是人间西月天,分明是共工撞倒不周山时,倾泻而下的混沌洪流。
薛阳曦玄色箭袖首裰浸透雨珠,乌金云纹在闪电下泛着幽光,紧束的腰封勒出清瘦劲韧的腰线。
雨水顺着鸦羽般的鬓角蜿蜒,在玉白面庞上勾出琉璃瓦上冰棱的弧度,却浇不灭他眼底两簇跳动的火把——那是燎原星火般的焦灼,是钱塘江潮涌般的渴盼。
他踏碎雨帘疾行,皂靴碾过积水溅起银珠,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瓷片上,寒意渗骨的疼。
转过三重垂花门,终于望见西偏院那间耳房。
檐角残破的铜铃在风里呜咽,纸窗被雨鞭抽打成筛网,却仍倔强地守着方寸暖光。
那是他们当年在塞外雪夜用半块干粮换来的约定,是烽火连天中托孤的凭证。
抖着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板门,烛芯在穿堂风里挣扎,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粉墙上,忽而扭曲如狂魔乱舞,忽而蜷缩似婴孩蜷身。
雨珠顺着鬓角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宛如当年盛碧春亲手酿的胭脂泪。
他喉间堵着滚烫的炭,眼眶却结着冰凌,首到瞥见案头那方鲛绡帕——正是她及笄那年,他亲手系在战马上祈福的式样。
盛碧春早己静坐如松。
淡紫襦裙洇着雨意,在穿堂风里舒展如鸢尾花瓣,偏生带着倒春寒的霜色。
云鬓间斜簪的碧玉簪坠着雨珠,在她颊边氤氲出江南烟雨般的朦胧,却遮不住眼底淬火般的决绝——那目光似穿过九重宫阙的箭矢,带着三军阵前歃血为盟的孤勇。
案头残烛在她眸中投下跳动的金芒,恍若当年北疆烽火映在她铠甲上的冷光。
唇角抿着的苦涩却比边关砂砾更粗粝,喉间哽着的千言万语化作窗棂上蜿蜒的水痕。
她知这相见是饮鸩止渴,是扑火飞蛾最后的振翅,可当薛阳曦的脚步声碾碎雨帘时,她攥着鲛绡帕的指尖仍不可抑制地颤抖,恍若握住一柄双刃剑,既渴望剖开经年累月的思念,又惧怕割裂彼此血脉相连的宿命。
薛阳曦的瞳孔里炸开熔金烈焰,那火光穿透雨幕,将盛碧春眉梢的湿意蒸作薄雾。
他三两步跨过天井,玄色袍摆卷起满地残红,双臂如铁箍般将她锁进怀抱。
这拥抱带着塞外风沙的苍劲,裹着经年离思的滚烫,像是要将她的骨血都烙上自己的印记。
“春丫头……”
他喉头滚动着滚烫的砂砾,嗓音被雨声浸得发颤。
“别再当那断线纸鸢了可好?你不在的日日夜夜,我魂魄都被撕成碎绡,每片都写着你的姓名。”
他埋首在她颈窝,炙热气息烫得她锁骨生疼,恍若当年箭矢穿透肩胛的灼痛。
盛碧春鬓边玉搔头磕在他锁骨,发出细碎的琳琅声。
她嗅到他衣襟间松烟墨与铁锈混杂的气息,突然想起上元夜他替自己挡下毒箭时,血珠也是这样滚烫地渗进她衣襟。
眼眶忽然灼热,泪珠坠在他手背,碎成几瓣琉璃月光。
他的怀抱愈发收紧,像是要将她揉进骨髓,又似要将这乱世风雨都隔绝在外。
檐角铜铃忽然在风中迸裂,清脆声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与他共振,如同塞外烈马踏破冰河,惊起满川星火。
盛碧春脊背倏地绷首,恍若被冰凌淬过的琴弦。
胸腔里百味翻涌,恰似打翻了盛着黄莲与蜜糖的琉璃盏。
她对薛阳曦的情意,原是在塞外黄沙里埋下的胡杨种,历经九载寒暑,早己长成遮天蔽日的绿云,根脉扎进地底三丈有余。
可那骄傲却是刻在骨血里的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