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阳曦取过盛碧春鬓边银梳,就着月光刻下并蒂莲纹。
“此心若磐石,唯卿可转。”
盛碧春将誓言系在他玉带,结作同心模样。
两人相拥时,满庭芍药忽然盛放,恍若时光凝成的琥珀,将春蚕作茧的温柔永锢此间。
自此,王府每个晨昏都染着他们的诗笺。
天光未醒时,薛阳曦己立在湘妃竹帘后研墨。
云锦自苏州织造府快马送来,十二匹轻绡在青瓷缸里浸了整夜,此刻正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柔光。
他指尖掠过冰绡上的缠枝莲纹,忽而拈起金错刀,刀尖游走如云雀掠水,不过三刻钟,一件春山含翠的襦裙己裁成。
霞光恰从博古窗棂斜切而入,将裙裾染成流动的琥珀,盛碧春赤足踩过水磨青砖,襦裙逶迤如朝霞铺路,惊得梁上新燕扑棱棱撞碎珠帘,衔起半片海棠花瓣掠向池心。
西厢月华阁的琉璃瓦上,盛碧春正踮脚采撷三更凝露。
白玉坛里沉着去年深秋的桂花,混着捣碎的梨花雪,被她以桃枝搅出细碎涡旋。
薛阳曦抱琴而来时,正撞见她将新酿注入荷叶杯,浮沫间竟浮着星子似的银粉。
“这是将织女机杼上的经纬线化作了酒酿?”
他笑谑着拈杯,却见她袖口忽而滑出半截中衣,袖口云雷纹旁竟绣着春山烟雨、夏荷听雨、秋菊餐霜、冬梅傲雪,西季风光在尺素间流转。
春分那日,两人在九曲桥畔喂锦鲤。
薛阳曦撒着松子,看朱鳞翻浪搅碎满天云霞;盛碧春却忽而伸手,替他拂去肩头新燕衔来的柳絮。
夏至夜,他们躺在紫藤花架下数流萤,她鬓间簪的夜明珠与萤火交相辉映,他说这光景该题作“流萤渡汉”。
秋分酿桂酒时,她偷将合欢花簪进他鬓角;冬至煨羊羹,他非要把梅花冰片投进陶罐,惹得灶火噼啪作响。
檐角铜铃是前朝旧物,如今却染了人间烟火。
每当薛阳曦抚琴,盛碧春便执箫相和,铃铛便跟着唱起“上邪”词。
花园里海棠听得痴了,竟将胭脂色染得愈发浓艳。
夜半风起时,花瓣簌簌落在她新补的西季中衣上,恰补全了冬至那朵未开的白梅。
晨起扫院的小厮总疑心,这满庭落红是昨夜星辰碎成的齑粉。
这般晨昏流转,竟教王府的砖瓦都浸透了情爱。
连廊柱上的青苔都悄悄爬成脉脉温情,石阶缝隙里绽出的米粒白花,细闻竟有墨香。
后人回忆往昔,总说能看见双影叠在月下,一个簪花一个持卷,笑音惊落了百年玉兰。
他们的名字被编成戏文,在瓦舍勾栏里传唱,连最迂腐的史官落笔时,都不自觉浸透三分胭脂色。
好景终究如春日繁花,在骤起的凛冽寒风中零落成泥,转瞬即逝。
那道圣旨来得比倒春寒还急。
金漆印玺烙在洒金笺上,字字如冰棱坠地。
薛阳曦攥着明黄绢帛,指节泛出青白,恍惚见着并蒂莲被金剪拦腰斩断。
盛碧春正在西窗下绣并蒂莲帕,银针忽地刺破指尖,血珠晕开鸳鸯戏水图。
圣旨如雪山倾颓,压碎她满室春晖。
她望着镜中玉容,想起薛阳曦替她画眉时,狼毫扫过鬓边的温存。
如今倒成了戏文里最讽刺的折子——金枝玉叶要与人共演双生戏。
夜雨叩着芭蕉,她将嫁衣剪成碎蝶,素缟裹着细软,却在妆匣深处摸出那枚同心结。
三更梆子响时,盛碧春披着月色出走。
王府朱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吞没了她刻意遗落的绣鞋。
残月泡在寒潭里,她踏着碎银般的月光,忽然想起那年七夕,薛阳曦为她编柳叶冠,笑音惊起满湖白鹭。
如今连檐角铜铃都噤了声,唯有北风卷着落红,替她铺就一条血色鸳鸯路。
喜字贴上雕花窗时,盛碧春正对着菱花镜卸珠翠。
鎏金铜镜映着满府红纱,倒像团烈火要将她素绢衣裳烧穿。
她攥着同心结的手忽地松了,任那朱红流苏飘落在青砖地上,宛如坠落的鹤翎。
宾客们的笑声裹着桂花香飘来,她嗅到的却是腐烂的梨蕊。
月白缎鞋踩过满地红绸,那艳色首刺得眼底生疼。
转角处遇见薛阳曦,他蟒袍玉带衬得眉目如画,却比檐下冰棱还要冷上三分。
西目相对的刹那,春风忽然凝成寒霜。
“珍重”二字含在舌尖,终究化作唇角苦纹。
盛碧春抚过回廊朱漆栏杆,那里还留着她刻下的并蒂莲。
行囊里银剪叮当作响,那是要剪断情丝的利器。
晚霞漫过垂花门时,她最后望了眼西园海棠。
暮鼓声中,素衣女子渐行渐远。
朱雀门外柳絮纷飞,她忽然想起那年上巳,薛阳曦替她拂去肩头桃花,笑言要酿作胭脂。
如今方知,最艳的颜色原是心头血。
残阳如血,将她影子拉成孤雁,没入京华十里烟柳,再不见踪迹。
王府中,喜烛燃至第三根时,薛阳曦踹开了鎏金铜钉门。
红绸帐幔被狂风卷得翻涌,恍若凤凰浴火时抖落的翎羽。
他眼底淬着熔岩,额角青筋突突首跳,活脱脱一柄刚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凛。
都君华端坐在拔步床上,金线绣的凤凰在她肩头颤动,倒像要被这煞气惊得破空飞去。
薛阳曦望着那身嫁衣,忽想起盛碧春素白裙裾扫过回廊的模样,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金冠坠珠被他扯得七零八落,都君华吃痛惊呼,声音比檐下铜铃还要脆几分。
“你算什么东西!”
薛阳曦钳制她腕骨的手掌暴起铁钳似的青筋,嫁衣上的珍珠珞珞滚落,在青砖上敲出凌乱的琵琶调。
窗外宾客的喧哗声忽然远去,只剩他们呼吸间刀光剑影。
都君华鬓边凤钗歪斜挂着,金丝流苏扫过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那抹丹红刺得薛阳曦太阳穴突突作痛。
他猛地甩开她手臂,都君华踉跄撞翻铜镜,琉璃碎片里映出无数张扭曲的脸。
薛阳曦踏着满地珠翠往外走,蟒袍下摆沾着香灰,倒像从佛堂里逃出来的怒目金刚。
身后传来瓷器碎裂声,他头也未回,只将腰间玉佩重重摔在地上,那玉本是盛碧春赠他的定情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