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更漏声刚歇,我将鎏金手炉轻轻搁在缠枝莲纹矮几上。
铜炉里银骨炭积着薄灰,侍女们退出时带起的穿堂风卷着细雪,在青砖地上洇出几道蜿蜒的暗痕。
玄色广袖拂过紫檀案几,惊起细尘在光束中浮沉,龙涎香的青烟在蟠龙柱间织成细密的网。
"未得传唤不必近前。"
这话出口时,喉间的震动裹着陌生梅香。
“喏……”
侍女们起身退出时的窸窣声渐行渐远。
梁间冰凌应声而落,碎在槛窗外的汉白玉阶前,清脆声响惊醒了檐角铜铃。
我望着最后一抹杏色裙裾消失在十二扇紫檀屏风后,赤金护甲无意识划过织金地毯,在蟠龙纹路上拖出细长的金痕。
东墙悬着的《九域坤舆图》忽地簌簌作响,羊皮卷边角泛着经年茶渍。
指尖抚过墨笔勾勒的北疆防线,指腹在燕门关位置重重碾过。
铜镜映出我蹙眉的模样,眉间朱砂痣艳得惊心,倒像财务报表上未核销的红戳。
转身时赤金裙裾扫翻螺钿漆盒,滚出的蜜饯竟与前世超市里的杏脯形制相同。
拾起一枚对着光细看,琥珀色的糖衣裹着果肉纹理,齿尖咬破的脆响惊得脊背发凉。
甜腻在舌尖漫开的刹那,忽有破碎画面闪过——玄衣女子执朱笔批阅奏折,案头青玉碗里盛着同样的蜜饯。
菱花镜前的妆奁暗藏玄机,第三层抽屉推开时跌出半幅未绣完的帕子。
银线勾勒的墨棠花蕊里藏着极小的"晏"字,针脚细密得需对着烛火才能辨清。
帕角沾着干涸的胭脂,朱色暗沉如凝血,凑近时竟嗅到淡淡药香。
兵戈南窗下的紫檀书案积着薄灰,镇纸下压着未写完的《军屯赋调疏》。
狼毫笔搁在洮河砚山,墨迹停在"今岁北疆雪厚三丈"的"丈"字,最后一捺拖出长长的裂痕,仿佛笔尖曾剧烈颤抖。
展开卷轴,朱批字迹力透纸背——"着燕绥部增发棉甲三千,限冬至前抵燕门关"。
博古架上的青铜错金壶突然泛起幽光,壶身饕餮纹在晨光中狰狞欲活。
指尖触及壶耳的瞬间,北疆风雪呼啸着灌入耳膜。
我看见自己执虎符立于城楼,玄铁甲胄覆着霜雪,城下黑压压的军阵中竖起"燕"字大纛。
寒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掌心虎口处竟隐隐作痛。
暗格里躺着半枚裂开的虎符,断口处的铜锈里渗着黑红污渍。
指腹抚过篆刻的"悬旌"二字,太阳穴突突跳动。
忽然瞥见铜镜边缘凝着薄霜,呵气化开的刹那,镜面闪过血色残阳里的孤城轮廓。
西侧槅扇被寒风撞开,细雪扑向青铜冰鉴。
水面晃动的倒影里,玄衣女子抬手抚鬓的动作,竟与前世执铅笔时的习惯如出一辙。
鉴中浮着的青梅随波撞向鉴壁,叮咚声惊醒了梁间栖雀。
青玉碗里盛着化开的雪水,梅瓣浮沉如朱批上未干的墨点。
循着记忆推开北墙百宝阁,暗门滑开的瞬间,陈旧纸墨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整面墙的檀木架上堆满黄册,最新那卷《丁酉年军资录》边角微卷,批注的蝇头小楷正是我前世在错账旁作标记的字迹。
指尖掠过书脊时突然刺痛,竹简缝隙里夹着半片枯梅,脉络间依稀可见细密的针孔。
炭盆突然爆开火星,青烟在光束中勾勒出奇异的纹路。
我望着掌心被金钏压出的红痕,忽觉颈间冰凉——不知何时扯开了交领,锁骨下方三寸处赫然有道淡粉疤痕,形状竟与前世手术刀口别无二致。
巳时的日光斜切进槛窗,织金地毯上的蟠龙纹路突然刺痛双眼。
龙尾处针脚松散,金线脱开半寸,倒像极了我那件常穿的羊绒大衣脱线处。
赤足踩过波斯地毯的触感莫名熟悉,足心传来的温热与前世地暖温度惊人相似。
推开雕花槛窗的瞬间,寒风卷着雪片灌入广袖。
垂花门前的梅枝簌簌作响,朱漆廊柱上的冰凌映出七彩光晕。
零碎画面闪过——月下对酌,有人将温好的酒注入青玉盏,袖口深青暗纹在烛火中流转。
远处传来模糊的云板声,惊得寒鸦振翅而起。
我望着它们掠过琉璃瓦上的积雪,翅尖扫落的碎雪在日光中化作金粉。
垂花门后的青石小径上留着串新鲜足印,积雪边缘微微发黄,似是有人久立徘徊留下的痕迹。
回到案前时,镇纸下的公文无风自动。
展开最新那封火漆密函,中间夹着朱砂批注:"腊月廿三,拓跋部异动"。
妆奁底层的沉香木匣突然发出轻响,推开竟是叠泛黄的信笺。
最上方那封仅有八字:"北疆雪急,珍重加餐",字迹清峻如刀削斧凿。
信纸夹层飘落半片干枯的海棠,花脉间凝着暗红,像极了帕角褪色的胭脂。
铜漏又咽下颗玉珠,巳正二刻的日光爬上《九域坤舆图》中的南梁边界。
我望着羊皮卷上蜿蜒的赤水河,指尖无意识地在虚空勾勒。
青铜冰鉴突然泛起涟漪,水面倒影扭曲成漩涡,待要细看时,只余窗外红梅在风中轻颤。
炭盆里的银骨炭终于燃尽,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蟠龙藻井的暗影中。
我倚着暖阁的缠枝围栏,看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
垂花门前的积雪映着日头,晃得人眼前发花,恍惚间竟见玄衣女子执剑立于雪中,剑尖垂落的血珠在雪地上绽出红梅。
掌心突然刺痛,金钏不知何时嵌进皮肉。
九鸾衔珠的纹路在腕间印出深痕,倒像前世被报表堆淹没时腕表留下的压痕。
解下腰间赤金螭纹带扣时,内侧暗藏的银刃闪过寒光——刃身刻着极小的"沉舟"二字,血槽里还凝着黑褐色污渍。
暮色初临时,第一盏宫灯在垂花门外亮起。
我望着琉璃灯罩上摇曳的墨棠花纹,忽然惊觉整日未进的茶盏里,碧螺春早己凝成冰片。
指尖触及茶汤的刹那,前世今生的界限如同窗纸般脆弱,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在案头未干的墨迹上覆了层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