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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市在西头河滩边上，老远就听见马嘶混着人嚷。穗儿攥着钱袋挤进人堆，汗臭味混着马粪气首冲脑门。齐昭不知从哪冒出来，靛蓝锦袍下摆掖在腰带里，正捏着匹枣红马的牙口："这马怀过三胎，拉车最稳当。"他腕上金丝护腕沾了草料，靴头还粘着新鲜马粪，世子爷的派头碎了一地。
铁蛋非要试驾，套上缰绳就甩鞭子。老马欺生，撅蹄子把他甩进草料堆。秋柏忙去扶，书箱里的账本天女散花，惊得马贩首跺脚："秀才公的圣贤书哎！"穗儿眼疾手快接住几本。
"哎哟我的状元老爷！"马贩子扑跪在泥地里，抖着手去捧浸了马尿的书页，"这《论语》可是要供在香案上的！"
铁蛋从草料堆里探出个鸡窝头，嘴里还叼着半截草茎："怕甚！我姐拿糖浆粘粘照样..."话没说完被穗儿用账本敲了脑门。
"你当这是糊窗纸？"穗儿抖开洇湿的《市易通考》，墨迹在江淮物产篇晕成团乌云，"哥你看，这茶税数目都花了！"
秋柏正给铁蛋拍打衣襟的草屑，闻言苦笑道："不妨事，山长的批注我都记在..."突然噤了声——齐昭两指夹着张残页从马槽底下钻出来，页角还粘着嚼烂的草料。话音被铁蛋的欢呼打断。小皮猴夺过糖块往老马嘴边凑，惊得马儿扬蹄又要撅人。
"铁蛋！"秋柏一把拽住弟弟后领，"书院夫子说，御马如治学，需持重..."忽然被塞了满手黏糊糖渣。铁蛋泥鳅似的滑开，举着糖在马车边兜圈："哥你念起经来比娘还唠叨！"
齐昭笑着抛过钱袋，银锭上的官印在泥地里滚了半圈。马贩子扑去捡时，穗儿己牵着缰绳绕马车转了三圈："车辕雕的糖瓜纹要加道凹槽，运糖罐时才稳当！"
铁蛋突然从车底钻出，举着块沾泥的玉佩："齐大哥的宝贝掉啦！"那蟠龙纹玉饰缠着糖丝，穗儿一眼认出是上回码头"验货"时扯落的。齐昭面不改色接过，玉身往糖罐口一扣——竟严丝合缝成了罐盖！
马贩子攥着银锭首嘀咕："怪道今早喜鹊叫，原是糖铺小娘子..."话音未落，铁蛋扬鞭抽响空车，老马驮着铁蛋奔出马市，秋柏提着袍角狂追。
青骢车装糖罐那日，春草姊妹往车架暗格里垫棉絮。阿山兄弟劈的竹板足有三指厚，防震效果比官家粮车还讲究。苗苗爬进车篷不肯下来，抱着糖罐当枕头，口水糊湿了"秋记"红封纸。齐昭带来的工匠头子蹲在车辕雕花纹，樟木屑落进糖罐也不恼："小娘子这糖车气派，皇帝老儿的御辇都比不上！"
"穗姐儿！这糖罐摆东墙还是西墙啊？"春杏表姐踮脚擦着货架，桃木簪上的绒花沾了灰。她手里捧着个青花瓷罐，里头装着齐昭从南疆捎来的冰糖，晶亮得像冻住的月光。
穗儿正蹲在地上摆弄算盘，闻言头也不抬："挨着窗棂摆，日头一照，糖晶能晃出七色光！"话没说完，铁蛋"哧溜"从她背后钻过，顺走块麦芽糖塞嘴里："姐，齐大哥带来的工匠在门口刻糖人儿呢！"
"个败家玩意儿！"外婆举着鸡毛掸子追进来，"那糖人是镇店的门神！"铁蛋蹿上柜台，牛皮鞋在簇新的桐油台面上踩出俩泥印子。春杏"哎呀"一声，忙用围裙去擦，结果把台面抹成了‘山水画。’
门外突然传来"咚咚"凿木声，工匠头子扯着北地腔嚷："小娘子！这招牌雕糖葫芦还是雕麦穗？"秋柏捧着《市易通考》凑过去："《货殖志》有云，商铺匾额当取..."
"雕糖瓜！"穗儿拎着裙摆跨出门槛，"要能瞧见糖丝拉出来的纹路！"她指尖在樟木板上比划，齐昭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沉水香混着木屑味钻进鼻尖："秋姑娘想要糖丝多长？"
"长得能绕镇子三圈！"穗儿故意把手伸到齐昭面前比划，腕上缠着的红绳铃铛叮当响。那还是上回铁蛋从庙会顺来的，说是能招财。
工匠头子独眼一亮："得咧！给咱腾个地儿，保管刻得糖丝能勾小娘子的魂儿！"榔头砸下时崩飞的木屑溅到齐昭锦袍上，他浑不在意地拂了拂。
王婶子挎着鸡蛋篮子来凑热闹："哎哟这匾额气派的！穗丫头，开张那日给婶子留罐红糖呗？我家二妞月事..."话没说完被春杏红着脸拽走："婶子来尝尝新熬的梨膏！"
里屋突然"哐当"一声，铁蛋的惨叫混着瓷片脆响。穗儿冲进去时，只见满地碎糖罐，苗苗坐在糖堆里啃冰糖块，腮帮子鼓得像囤粮的仓鼠。
苗苗举着半块冰糖，糖晶在阳光下闪着光："糖！甜甜！"小脚丫把碎瓷片踢得哗啦响，虎头鞋上的金铃铛跟着晃悠，"姐...姐！"她忽然冲着穗儿咧嘴笑，口水混着糖浆顺着下巴淌，在靛蓝小褂上晕出个琥珀色的圈。
铁蛋捂着屁股告状："姐你听！苗苗自个儿喊的'糖糖'！"话音未落，小丫头突然把冰糖往地上一摔，指着碎糖罐跺脚："破！破！"又捡起块大点的糖渣塞给齐昭，"昭...吃！"
"我的南海冰糖！"穗儿举着扫帚要打，铁蛋抱着脑袋满屋窜："是苗苗打翻的！她非要爬架子够糖罐！"
齐昭弯腰捡起块碎瓷，釉面上粘着糖晶："碎碎平安，正好嵌到门槛里当彩头。"他指尖抹过糖渣，自然不过地含进嘴里，"秋姑娘这冰糖，甜得能镇宅。"
春杏表姐抱着红绸布进来，见状差点摔了烛台："穗、穗儿，这喜绸挂哪儿？"桃木簪子歪到了耳后。
"挂梁上！要垂到齐公子脑门这么高！"铁蛋蹿上梯子比划，被秋柏提着衣领拽下来："《营造法式》有载，商铺悬红需离地一丈二..."
"哥！"穗儿夺过红绸甩上房梁，"咱这是糖铺，不是书院！"绸布扫过齐昭发冠，金冠上顿时缠了缕红，活像月老系的姻缘线。
外头工匠头子突然嚷起来："小娘子快来！这糖丝纹路要不要描金？"穗儿拎着朱砂罐跑出去，见樟木匾额上糖丝盘绕，竟真似能扯出蜜来。齐昭不知从哪摸出支金漆笔："秋姑娘掌勺，在下打下手。"
两人凑在匾额前描金，发丝不时交缠。穗儿鼻尖沾了金粉，齐昭抬手要擦，却被铁蛋的弹弓打断——小皮猴打得檐下铜铃叮当乱响。
"个作死的小猢狲！"外婆举着锅铲追出来，"那冰糖是要卖钱的！"铁蛋蹿上刚搭好的糖车，车轮"嘎吱"压过秋柏的《漕运税则》，惊得书生捧心口："我的批注！"
王婶子趁机摸进后厨，出来时怀里鼓鼓囊囊："穗丫头，婶子帮你试试糖罐结不结实..."边说边从袖口掉出块芝麻糖。春杏憋着笑递过竹篮："婶子拿这个装，省得漏油。"
暮色渐沉时，齐昭带来的琉璃灯逐一亮起。穗儿站在糖车旁指挥摆货，忽然被拽住手腕："秋姑娘的算盘珠子歪了。"齐昭指尖拂过她腰间玉算盘，暗扣"咔嗒"弹开，露出夹层里的小糖人。
"齐公子这机关术..."穗儿耳尖发烫，话被铁蛋的惊呼打断。小皮猴不知从哪翻出箱糖粉，扬手洒向夜空。纷纷扬扬的糖雾里，工匠头子醉醺醺唱起北地小调，秋柏捧着残破账本摇头苦笑。
苗苗坐在糖堆里拍手，虎头鞋上的金铃铛响成一片。穗儿望着糖车上流转的灯火，比满屋的糖晶还要亮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