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殿内余音仿佛还在梁柱间萦绕。
太后却不再看她,仿佛刚才的敲打只是随口一提。
她转向舒窈,脸上重新挂起一丝堪称“慈和”的笑意:“云氏,你能有如此心境?甚好。哀家这慈宁宫后殿设有小佛堂,供奉着一卷《药师本愿功德经》。
年节将至,正是阖宫上下祈福禳灾、祈求来年顺遂安康之时。你既心诚,便去替哀家抄录一卷吧。务必要心无旁骛,字字虔敬。抄好了……。”
“……哀家自有赏赐。”
“赏赐”?
这两个字听起来真是讽刺?
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忌惮晋王可能的反应。
更是给皇后一个台阶下——人己经被我“罚”去抄经了,你身为中宫之主,难道还要揪着人不放,失了你的气度与威仪吗?
真正是深谙“端水”精髓的权术大师!
虽是如此,舒窈心底却也松了一口气。
离开这剑拔弩张的正殿,去小佛堂抄经,却也是个解脱。
她立刻起身福礼,姿态恭顺无比:“民女谨遵太后懿旨。定当静心抄录,不敢有丝毫懈怠。”
严嬷嬷立刻上前一步:“老奴引云姑娘过去。”
皇后看着舒窈低眉顺眼告退的背影,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这贱婢!竟得了太后的维护!
殿中气氛凝滞。
太后瞥了皇后一眼,淡淡道:“皇后脸色不好,想是累了。来人,好生送皇后回宫歇息。传太医去看看。”
语气不容置疑。
“母后!”皇后面色不虞,她想争辩,却在太后那毫无波澜的目光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儿臣……告退!”说罢,猛地一拂袖,出了慈宁宫正殿。
慈宁宫后殿的小佛堂,檀香袅袅,光线幽暗。
只有佛像前长明灯跳跃着一点昏黄的光。
冰冷的青砖地面寒气首透脚心。
严嬷嬷铺开澄心堂纸,研好松烟墨,便退到门外守着。
舒窈执起那杆沉甸甸的紫檀笔。
笔尖蘸饱了浓黑的墨汁,落在雪白细腻的澄心堂纸上,墨迹缓缓晕开。
她照着供奉在佛前的经卷誊写。
“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游化诸国,至广严城,住乐音树下……”
经文字字蕴含慈悲愿力。
舒窈的心却如同沉入无底的寒潭,逐渐低落了下去。
无力感席卷了她,未来……这样的明枪暗箭,这样的身不由己,还会有多少?这深宫之路,步步皆是荆棘。
菩萨低垂的眼眸充满了对众生的怜惜,可那宏大的悲悯,此刻却丝毫暖不了这方斗室。
最后一笔落下,《药师本愿功德经》终于抄录完毕。
她搁下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麻,手腕酸胀。
严嬷嬷如悄无声息地进来,检查了经文,确认无误后:“云姑娘辛苦了。太后娘娘吩咐,经文己毕,姑娘可以回府了。太后体恤姑娘辛劳,就不虚留姑娘用午膳了。”
“体恤”二字,真是讽刺。
她沉默地起身,樱桃连忙上前搀扶。
宫道漫长,冬日的寒风无孔不入。
舒窈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快步走向宫门。
然而,刚转过通往宫门的那道幽深回廊,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山岳般,赫然堵在了前方的必经之路上!
正是晋王李廷越。
他显然己在此等候多时,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
“窈儿。”他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宫道里激起回响。
舒窈心头猛地一紧,屈膝行礼道:“晋王殿下金安。”
“臣女奉太后懿旨抄经己毕,正欲出宫回府。宫规森严,大礼未成,臣女不便在此与殿下多言,恐惹非议,徒增口舌。请殿下见谅。”
她始终没有抬头,那低垂的颈项,像一堵无形的墙,堵在晋王的心头!
李廷越的目光停伫在她身上,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他下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复又松弛,那点微澜快得仿佛错觉。
“本王知道,”他向前踏出半步,“你在里面……受了委屈。”
“放心,本王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殿下慎言!”舒窈抬起头,眼中满是抗拒。
“太后娘娘慈爱垂怜,皇后娘娘更是母仪天下、宽厚仁德!何来委屈?!”
她否认道,“是臣女福薄,心念未能至纯至诚,方才甘愿于佛前静心涤虑!请殿下万勿妄加揣测,陷臣女于不忠不义、万劫不复之地!”
她的急切与否认,在李廷越眼中一览无余。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忌惮——不是怕他,而是怕他此刻的关心,会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皇后和太后更猛烈的怒火,将她牵连!
看着她眼中那份忌惮,李廷越心头的怒火如同被浇上了滚烫的烈油,“轰”地一声炸裂开来!
他空有亲王之尊,手握重兵,却连在这宫墙之内给她片刻的安心都做不到!
这份认知带来的巨大挫败感!不,这对他而言是更深沉的耻辱。
他自责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紧盯着她,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重如千钧,压得宫道里的空气都凝滞了。
“好。”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本王……不问了。”
舒窈告退后,登上等候的马车。
厚重的车帘落下,瞬间隔绝了宫道凛冽的寒风,也隔绝了车外那道深沉如渊的目光。
回到瞿府兰雪苑,等樱桃拿回食盒,舒窈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饥饿袭来。
她让严嬷嬷和樱桃下去吃饭。
两人没动,目光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舒窈其实有点低血糖,错过饭点会心慌,也没心思去想别的事。
食物下肚,那股烦恶的心悸感才稍稍平复。
抬头看到严嬷嬷和樱桃依旧忧心忡忡地守在一旁,舒窈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这才仅仅是开始。今日的“委屈”与晋王那“体恤”背后的深意,都清晰地昭示着,未来的路,每一步都将是荆棘丛生,步步惊心。
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我没事,真没吃什么大亏,就当是练字静心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的两人,“只是……以后恐怕这样的事不会少,要连累你们跟着我担惊受怕了。”
樱桃的眼眶瞬间红了。
严嬷嬷肃然垂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姑娘心胸明阔,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此乃大智慧。”
她话未说完——这深宫王府的倾轧,光靠“忍”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