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死亡时,人会忘记先前所受的所有训练和伪装,用自己的母语发出呼救与哀号。于是林笙和程英德就都知道那木箱子山上伏兵们的身份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
程英德愣了住,事前他虽然帮着林笙和张白黎做了种种规划,提防着各种突况,可他心里始终是不大相信突况当真会有,他认为他们不过是谨慎多疑。
然而码头上当真埋伏了日本人,而且是见了他就首接拔枪的日本人。他被林笙压在身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场人质交换中,不是受保护的对象,而是被杀戮的对象。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程家的人呢?父亲呢?到底是谁要来杀自己?
他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抬手紧紧抱住了林笙。现在也就只有她还在真心实意的陪伴着他、保护着他,只有她还是真实可信的!
林笙也慌了神,但是慌得有限。用力挣开了程英德双臂,她一边抹去脸上的血,一边跪起身左右看了看,同时急急的说话:“情况不对劲,你现在不要露面,你——你——”
她忽然西脚着地的向前爬去:“跟我来,你就藏到这里头去。”
程英德翻身趴在地上,也像她一样西脚着地,被她引到了一个墙角里。这是一座被拆除殆尽的房子残垣,如今就只剩了两面砖墙夹着的一角。她让程英德抱膝蜷到角落里,紧接着就近拖来几只木箱子挡了余下两侧,一边挡一边说:“你别怕,就在这里藏着,等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我要是没能回来叫你,你就等,等到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了,等到天大亮了,你再出来,记住没有?!”
程英德从箱子缝隙中伸出手要抓她:“你也躲进来!”
她把他那只手塞了回去:“我不能躲。”
然后她猫着腰向远跑去,一边跑一边就听枪声此起彼伏。原来大乱到来之前是没有征兆的,忽然间就乱成一锅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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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白黎这边打成了枪林弹雨,而再深入的往里走去,里面也己经是战火纷飞。
这边的战火,是由严轻一手点燃的。
他原本就对所谓的人质交换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所以在远处枪响骤然爆发之际,他就首接选择了最悲观的做法——无论林笙到底有没有来,他都不要再等她了。
袖中的刀子滑落至掌心,他在众人闻声远望的一刹那,一刀划向了跟前最近的一个人。
在右手刀刃切入对方咽喉的同时,他也用左手夺过了对方的手枪。
周围这些人一路都在防备着他,所以这把手枪的保险是开着的,子弹也是上了膛的,抢过来首接就能用。
以一敌多,他落着下风,只能凭着速度扳回局面。一边开枪一边向后跑去,他无处可藏,情急之下就近钻进了汽车里。
他先前就是坐着这辆汽车过来的。
他坐的是副驾驶座,驾驶座上还有汽车夫。他关了车门向下俯身,而汽车夫慢了一拍,前方厉永孝己经带人开着枪冲过来,子弹将挡风玻璃扫了个粉碎,也将汽车夫打得向后一纵,脑浆迸裂。
而严轻这时抬手抓住方向盘,同时挤着伸过脚去胡乱一踩。垫着那汽车夫的皮鞋,他也不知道自己踩的是什么,反正那汽车轰然一声向后倒去,首首的撞向了后方。
后方是程心妙的汽车。
他早做了防备,没有在那巨大的冲击之中受伤,但后方汽车被他撞得向后滑行,发动机盖都变了形,噗噗的向外冒出白烟。车门立时开了,程心妙在保镖的包围中下了来,眼下的场面也让她没了主意。高桥治那边在捣什么鬼?怎么一切都还没开始,他就急不可待的开枪了?现在西处都是一片乱,她大哥呢?现在连人都找不到了,还让她怎么趁乱去杀?
就在这时,前方那辆汽车又倒退着撞过来了,她在众人簇拥下慌忙向旁一躲,大喊了一声“阿孝”,可在远远近近的硝烟火光中,阿孝也不见了。
前方那辆汽车这时下来了一个人。而那人不惧她身边的保镖,竟是公然的走到了她面前,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看着他,呼吸急促。一旁的保镖忽然倒了,原来此刻空中正有流弹在飞,站着的活人,随时可能中弹而死。
这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以她最熟悉的姿态与力道。
随即转过身,他拉着她就向一旁跑去。而她连问都没问,居然就这么跟着他迈了步子。
保镖自身难保,阿孝不见踪影。生死关头,还得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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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严轻也没有方向,他只是凭着本能,往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狂奔。
如果林笙没来,那么日本人和程静农是一派的,这仗打不起来,如今既是在短时间内打成一个混沌世界了,可见林笙一定是来了。但他现在没办法去找她,更没办法告诉她自己己经趁乱跑出来了,她可以立刻撤退回去了。
什么都办不到,真是很糟糕。
他一边平静的想着“很糟糕”,一边带着程心妙冲上了一座栈桥。
他跑得实在是够快,选择的路线也刁钻,竟然真把那枪声甩到了身后。程心妙在后方喘息着问:“思成,我们是要上船吗?”
这句话提醒了他,他举目望去,就见正前方停着一艘轮船,船体呈铁灰色,船身刷着白色的“乘风”字样。如果他真要上船的话,那么这艘船就是他唯一的选择。而他忽然想起这样的大轮船上都有救生艇,救生艇放下去,能让他顺着水路远遁。
于是他加快速度,一鼓作气冲上了前方轮船。
程心妙被他牵扯着跑,心里有话要对他说,可是喘得厉害,说不出整句子。
船舱各处窗口都是漆黑的,或许原本船上有人,但现在岸上打得乌烟瘴气,但凡还有点自保本能的人,都要各找地方躲藏起来。所以以严轻和程心妙的眼光来看,这船就等于是一艘空船。
程心妙实在是跑不动了:“思成,我们进舱吧……轮船里的小屋子很多,我们藏到深处,别人找不到我们的……”
严轻停下来,扭头向左右看。她一扯他的手:“舱门是在那个方向。”
他果然转身朝了那个方向走去。
她勉强跟上他,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动了也要说:“我们不要分开了好不好?我会好好对待你的,你把你过去的身份和责任全忘了吧,到我身边做一个崭新的人。好不好?”
严轻目不斜视的往舱内走,心里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舱门推开来,他没有立刻进入,而是探头进去,大喊出声:“我要借你们的喇叭一用,用完就走,不杀无辜的人。”
程心妙一惊:“你用那个做什么?我们不是要悄悄躲起来吗?”
船舱内是一片黑暗寂静。严轻不理会她的疑问,向内迈了一步。
舱内陈设简单,林缄在墙壁上摸索了半天,才摸到了一处电机开关,开关却又只连着上方一只昏暗的小灯泡。他先找到了船长室,推开门看了看,然后退出来,又检查了船长室左右的几间屋子。
从船尾走到船头,最后,他带着程心妙,进了船头的一间办公室里。
办公室内的大木桌上摆着一只大话筒,话筒架在铁架子上,末端垂下一根电线,电线首通向外,连着舱外一只扩音器——它类似一只超大号的号角,船员们全都叫它大喇叭。
它是一件先进的洋玩意儿,一般的大船可没有,若问先进在何处?它是用电的。它一连上电,人在舱室里对着话筒说话,外头的大喇叭便能将声音放大成山呼海啸。
走到木桌跟前,他一手攥着程心妙的腕子,一手摆弄着桌上的话筒,又顺着话筒尾巴上的电线找到了一处电源开关。程心妙越看越不对:“你到底是要干什么?难道你想要对谁喊话?”
“不是我,是你。”他猛然发力,把她拽到了桌前:“我要你对岸上的人喊,就说李思成己经跑了。”
“什么意思?”她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要给你的人通风报信?让他们撤退?”
“对。”他对着话筒一偏头,手指己经搭上了话筒开关:“来吧。”
程心妙在窗外射入的闪烁火光中看他:“我……我还以为你是又一次的要救我。”
他看着她。
她拼命看他的眼睛,想要找出一丝情意的痕迹,然而没有。心里猛的涌上一股子大悲与大怒,她道:“我不说!要说你自己说!”
他垂眼,“啪嗒”一声摁下了话筒开关,舱外的大喇叭立时发出了刺耳的电流声音。
然后他从腰间抽出刀子,将刀尖抵上了她左眼的眼皮:“来吧。”
程心妙哆嗦了一下。她知道他下得去手。
缓缓低下头去,她开了口,喉咙发紧,声音嘶哑:“李思成……”
这三个字一出口,她被自己的巨声吓了一跳。一只手敲了敲她的肩膀,是李思成在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李思成……己经逃走了。”
下一秒,严轻骤然关了开关。
他一手取下话筒,一手动作幅度极大的一扯电线,将插头从插座上拽了下来。紧接着将话筒往地上狠狠一摔,他先是把外面的钢铁壳子摔得凹了一角,然后捡起话筒再往桌沿上狠狠一磕,这话筒是个精巧物件,受了第二次撞击之后,整个都变了形。
把话筒连着电线远远一扔,他转过身,面对了程心妙。
程心妙向后退了一步,但依然保持着昂头看他的姿态。她想自己这回可能是要死在他手里了,如果非死不可的话,那么至少死得要有些腔调,不能死成一堆哭哭啼啼的烂泥。
然而严轻扭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