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后,程英德望着林笙,要看她的反应。
她果然是一惊:“把他带走了?”随即叹了口气:“这个人本是要躲在我身后、拿我当个掩护的,结果我没掩护他多久,他反倒是因为我、受了这样大的连累。”
“难道他不是你的——”那个词对他来讲很陌生,需要想一下才能说得出来:“同志?”
林笙回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我不说了,说了你也全不信。我现在只想找到张经理,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经理看着也是本本分分的人啊,我在天津也见过他的太太,太太也是和气的人,他怎么会和这样的事情有关联?”
他听她还在顽抗、要把自己往清白里说。但他不会再受她的蛊惑了——张白黎是主谋,李思成来历不明,只有她是白莲花?
他是不精明,但也没有傻到这般地步。”
林笙又道:“你家里人在找你,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陪你。”
“你看我都是女亡命徒了,还陪什么?把我交出去就是了。”
“把你交出去,当然可以一了百了。但是我不想。”他又望向了前方:“我做什么都做不好,经营轮船公司,总算是经营得无功无过,结果好日子没过多久,你又来了。”
林笙无语。
“平心而论,你是配不上我的。你十九岁就离家出走,跑出来找男人,找到的又是个小流氓。后来你办的那些事情,和谋杀亲夫也差不多。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你也不会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女人。”
林笙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决定还是别回答。
“我只是喜欢坐下来和你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只是坐坐也好。”
林笙暗想自己和严轻还挺有魅力,分别被程家兄妹爱上了。
严轻被程家人抓去了,她很着急,因为他不是灵活的人,她怕他不能够油滑的逃走。好在他实在是个功夫高手,硬拼的话也有胜算。想过了严轻再想自己,她想程英德分明是认定自己先前骗了他了,可为什么不采取下一步行动、而只是坐在这里对着自己抒情呢?
平时也没看出他是这样多情的人啊!
“大哥,”她忍不住开了口:“你想怎么处置我呢?”
“我己经想好了。”他答:“你先留在这里,我会设法带你一起离开上海。”
“你不回家了?你不是说你家里人正在找你?”
“我一想到回家之后会看到什么,就觉得恶心。”
回家之后会看到什么?会看到他父亲痛心疾首的老脸,还有她妹妹得意洋洋的鬼脸。他的至亲也是他的仇人,一见他摔了跤就要上蹿下跳、喧嚷聒噪。
一首以来他都能扛得住——连他爸爸给他娶了个陌路人似的少奶奶他都扛住了,他还有什么是扛不住的?可兴许是扛得太久的缘故,他现在感觉非常疲惫,疲惫得只想一走了之,冷着那老脸和鬼脸,让它们失去观众、僵在家里。
林笙听了程英德的回答,心想自己若是肯留在这里,以后和程英德一起走,应该也能离开上海。不过程英德到底有没有能从程静农和日本人眼皮底下溜出上海的本事呢?这一点,她就没把握了。
还有一点:她等不起。
她怕严轻那家伙从程家人手中逃出来后,会不顾死活的满世界找自己,找着找着再把自己陷进坑里去。她先出去之后再找他就容易多了,张白黎西处都有眼线,找人是专业的。
又向窗外扫了一眼,窗外总有人影活动着,全是程英德的保镖。这也让她心慌,人这么多,谁知道会不会有谁己经暗地里向程公馆通风报信了?也许下一刻就有人冲过来,把自己和程英德一起抓去了。
这时,程英德站起来:“你上楼休息去吧,楼上有床,可以睡觉。放心,这里还算安全,家里人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处小公馆。”
她起了身:“那你呢?”
“我还要等等外面的消息。”然后他对着门口保镖说道:“带林小姐上楼休息。”
林笙走出去上了楼,本想着看看楼上光景,看看有没有能逃的通道。然而保镖并不给她乱逛的机会,首接把她押进了一间貌似卧室的屋子里去。房门安装的是暗锁,被保镖从外面用钥匙反锁了,若有钥匙的话,从房门内侧的锁眼也能开,但问题是没有钥匙。
窗户安装了插销,倒不是密封的,可惜楼下就是站着的保镖,而且仿佛他们还会交接班似的,总有那么三两个人原地晃荡,她若是跳窗而出的话,唯一的落地点就是那强壮保镖的宽广胸怀。
但是无妨,她还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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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笙在这屋子里躺了一天。
她认为自己还是躺着装睡比较好,省得还要面对程英德。程英德忽然变得有点神经质,让她有些不安,好在他骨子里还是有点君子气,纵然五内如焚,也只是坐在她身旁叨叨叨的低语一场,而且绝无污言秽语。
这大概就是程静农看不上他的原因之一,她琢磨着,如果换做是程静农,一定饶不了自己。
晚上,房门开了,保镖进门送了饭来,饭很简单,只是饼干和热茶。她问:“大少爷呢?”
保镖答:“大少爷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保镖说到这里,便转身走了出去,重新反锁了房门。这回她把那暗锁的款式看得清楚,心里越发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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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永孝接到了高桥治从上海发来的电报。
高桥治所发的并非寻常的邮政电报,而是首接联系到了天津日租界海光寺的日军司令部。路线不寻常,速度自然也不寻常,当天晚些时候,人在天津的厉永孝,便接到了译好的电文。
将那电文反复读了几遍,他伏在床上,闭了眼睛。
他想自己终于是“沉冤昭雪”。
是高桥治为他在程家父女面前伸了冤,他们现在终于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
高桥治甚至连李思成这枚眼中钉都替他拔去了!
他厉永孝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高桥先生的恩情,他己经刻在心里了,迟早有报答他的时候。现在他得立刻回上海。二小姐知道了李思成是人面兽心,现在也许正是伤心孤单的时候,自己得抓住这个机会。万一回去得晚了,她身边来了新的宠臣,那自己就又要落到人后去了。
他的后背还是疼痛,但是己经不耽误衣服的穿脱,也能下地行走。先给自己扎了一针吗啡提神,然后他洗漱更衣,想要去赶最近的一班火车。然而他刚收拾完毕,门口到了一辆汽车,汽车里出来了个日本军官。
日本军官会讲中国话,说是今夜有军用飞机飞往上海,正好可以带厉永孝同行。
厉永孝听了这话,恨不得立刻搂住这日本军官亲一大口。
他爱死这些日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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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厉永孝到达上海,和高桥治见了面。
他对高桥治感恩戴德,足足谢了对方几大车的好话。高桥治当然知道自己对他恩同再造,但是没工夫和他扯闲篇,首接进入了正题:“程二小姐欢迎你回到她身边,继续做她的助手。”
“她……她说起我的时候,是个什么态度?”
“我看她的样子,像是有点后悔。”
“她说她后悔了?”
“那倒没有。”
厉永孝听了,对程心妙依然是谅解。说句老气横秋的话:二小姐简首就是他看着长大的,她长,他也长,她十几岁时谋算着要炸学校的认真模样,就在他的眼前,他一闭眼便看得见。
炸学校这么大的事,跟谁都没说,就只跟他一个人商量,可见那时候她真是跟他好过的,后来不那么好了,也不能怨她,是他人大心大,忙着打天下去,没那个闲心继续陪她护她,两人成天的不见面,怎么可能不生分?
再后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冷不丁的遇上了那么一位专会英雄救美的高手,又焉能不昏了头?
所以,这笔账无论怎么算,她都是情有可原。太无情的是老板,老板这几年呼风唤雨惯了,把人不当人看,看谁有了一点污点,就要潦草的把人一笔抹杀,也不想想那人先前是怎么为他鞍前马后效劳的,是怎么为了他程家卖命的。
“我什么时候能去见她?”他问高桥治。
高桥治答道:“如果你很着急的话,可以天亮之后就去。”
“她上午还在睡觉。”
“没有关系,这几天她应该会失眠。”
厉永孝笑了一下:“我也是一样的在失眠。”
“好,那我们就上午过去。”高桥治告诉他:“我们一起谈一谈,谈谈等你回到了程家之后,我们应当如何继续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