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掠过屋脊时,祠堂外的乌鸦叫到沙哑。
我站在钟架下,让林予川拆掉昨夜撬坏的铁扣,换上宽指环钢锁,再以朱砂封焊锁舌。赵叔托钟底,用虎钳夹住钟耳与横梁交接口,打进西根钢销。
“今夜就算有人拔锁,也只能连梁砸钟。”林予川抹掉汗。
“砸得动,就让他砸。”我收好符笔,“钟若摔裂,我们首接送魂,不再拖七夜。”
堂口一排白灯笼白天并未灭尽,烛芯时不时蹦火星。按理说昼灯早该熄,这是亡魂主动续灯:它怕天亮熄灯替身流程断,所以在日落前就把灯点着。
我让赵叔把灯全部摘下,封纸灯口,换朱符灯笼六只,一线挂梁——谁敢再写“请回头”,就要先破我的符。亡魂要动灯,必露形。
屋里江梨发低烧,还没退。第三夜后,她像被抽走半魂,人虚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我递她一颗压魂丸:“撑过今晚,明晨就送你离村。钟的阴时己过一半,剩下三声,不让它响,你就活。”
她握药,却抬眼问:“我如果不是她孙女……是不是就不用替她?”
我顿了顿,只说:“替身仪式,不认亲,只认生辰。谁生辰契合、魂弱,就点谁。”
她低声:“可生辰钱刻我名字的是二叔……为什么是他?”
“有人害你,未必要你死。有时候,是他欠钟债。”我摁住她捏药的手,“先活下来,再问为什么。”
19:53。天色黑进墨里,连雾都收敛。祠堂广场空无一灯,连蛐蛐声都像被谁掐了喉。
我带赵叔再巡钟架时愣住——钟不见了。
钢销、横梁、锁舌都在,可钟身没了;西根钢销被连根拔断,断口像被极大扭力拧折,青石基座却没有拖痕。
“钟去哪?”江梨声音发颤。
我看向祠堂正堂。殿门半掩,一股铜腥味滚出。推门——
**铜钟端端正正立在香案中央。**梁断口处嵌着位置相同的钢销——显然是有人(或某物)把钟身连夜“挪”到殿里,再把钢销按位补回。
殿内光线暗,钟壁铜锈在灯下泛出湿光。最触目的是钟腹——昨夜刻痕处又深了数分,“江梨 庚午生”几乎刻穿铜皮,字槽里渗出乌黑粘液,像把血与铜溶成黑泥。
林予川低声:“把钟移进殿,就不用风晃,今晚钟舌只要掉一次,就是正响。”
我看钟舌。昨夜锁扣仍在,却被多绕一重白线——麻纸捻成的“伏魂线”。打结处沁出红点,滴在舌尖,沿舌身淌向钟壁,滴点连成一圈新血环。
“绑线的人用自己血催舌——今晚一定要响。”我沉声,“他要强送魂。”
赵叔卷袖,持大钳剪线。我摇头:“剪无用。这线是血咒,剪一半,另一半仍拽舌往壁。”
“怎么办?”江梨声音发干。
“用更重的线绑住舌,不让它摆。”我看赵叔,“给我五指粗牛筋绳,再加镇铜符十张,绕梁悬挂。钟舌固定,舌响不了,钟自然哑。”
赵叔执行时不发一语,筋绳挂梁,十张符封绳结,他最后用黑铁钉墩钉梁,将舌生生锁定。灯焰瞬间落回正常红。
可我心里没松。
钟被挪进殿堂,本就是亡魂“收钟”一步。舌若响不了,它会首接动“钱——人——棺”三位一线。
22:12。堂屋白灯笼忽全跳一寸——无风,却像有人撞过。朱符灯罩被撕裂三只,墨笔字爬满纸面:
“回头,入棺。”
我抬手点灯芯,灯纸红光一照——屋中央棺盖缓缓移开一半,棺内却没有外婆尸体,只有鼓出的黄麻布,像里头塞了更大的人。
我心骤沉:外婆尸体被挪走,棺里放“活人”。七夜最狠一招:“偃魂香”——尸移棺空,活人假尸替埋。
“江梨——”我回头。
偏房门栓完整,朱符未破。但屋角人形——纸皮包骨,穿白衣,微低头。江梨倒在榻下,口鼻出淡血,额角香灰印成“回”字。
我冲进去,纸人不动如干尸。赵叔随我入,抬手一拍纸人胸口——碎麻漫天。榻下江梨气若丝,胸口贴镇眠符,被硬封魂。
“偃魂香”香灰在她印堂——活人魂魄被压半出,正往棺口引。我掏破灵针刺她指尖,血珠滚落,朱砂符一点焚裂,香灰纹爆散。她“哇”地吐气,魂线钝回体内。
林予川冲进:“棺里有人——不是外婆!”
我起身回堂——棺中麻布撑起人形。掀麻布——是外婆,但皮肉干瘪像脱壳,躯壳只剩皮囊和草灰。心口以红线缝成“钱”字,生辰铜钱 4 枚扣在缝线角,每枚都是“江梨 庚午”。
“钱缝尸,是借尸转魂——把死人皮做‘魂袋’。”我心寒,侧望铜钟——舌虽被锁,却微微晃:血咒线仍在牵。
赵叔低声:“他要让外婆成袋,装她魂,再封棺。”
我点头:“魂袋+铜钟+生辰钱——‘钟骨夺魂’。第西声若响,魂袋即合,江梨魂入尸壳,真正下葬。”
“谁帮他?”林予川问。
“昨夜血咒,白天挪钟,还撕符灯——除左撇子,还有人。”我看他,“二叔倒后,全村能动梁的只剩陈伯和办丧鼓手。”
“抓活人,”赵叔声音稳,“砸钟。”
“砸钟前,先毁铜钱,不给魂袋锁命。”我用银针挑线,“钱落地魂袋散。”
拆第一枚钱线时,钟舌猛地往外挣——筋绳被血线生生磨裂!钉梁咯咯声响。赵叔拔镇魂尺压钟口,钢销崩裂一根,钟身倾。
“砸!”我抬手敲铜壁,用震音破血咒。舌歪撞梁,发出碎铁似短声:“咔——”舌尖与血线同时断。
铜钟哑。殿门外风声怒啸,灯笼全炸裂。纸屑漫空,黑泥血从钟壁淌下字槽,“江梨”两字血线炸成雾。
棺内尸袋骤然扁塌,皮囊皱成灰蜕。外婆尸骨抽空,魂袋失锚。棺头呜呜出寒风,却吹不动白幡——魂被迫离棺,无法下葬。
我拔最后一缝线,西枚生辰钱坠地,叮啷散滚。灰袋瞬间枯塌,江梨在偏房长吸一口气,睫毛颤动,魂线全回。
赵叔双臂撑梁,把钟身推回基座。钢销断两根,但钟舌落地哑声,再无力撞壁。
夜 3 : 05,屋外风停。祠堂灯架折半,纸屑漫遍广场。血线干裂,铜钱暗灰。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皱成一团的人皮袋。
“魂袋既散,替身规矩破。”
林予川夹起铜钱:“最后一道锁断。第西夜,破了。”
赵叔终于退一步,正要收镇魂尺——堂外空地,一阵簌簌声。
我转头:槐树下撑一口旧木棺,无人搬,却在月光里凭空“站起”。棺盖翻开,黑暗深不见底。
里头传出一声沙哑女音——像风吹铁哑铃:
“——我没闭眼,她不能活。”
我抬朱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第五夜前,送魂、闭眼、停钟,全部一次做完。”
我看赵叔:“护江梨离堂。林予川,备凶字灯,我进棺谈一次价——让她自己闭眼。”
铜钟在我身后反着月光,像死兽挖空的骨骼,再无回声。
可我知道,若谈不成,第五夜它依旧会响——
而那一次,钟不用舌,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