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院里的雾己经开始聚了起来。
这种雾不是正常的山间潮气,它像是被什么东西蓄意从地底抽出来的,混着泥、火灰、旧纸灰的味道,贴在嗓子上发涩。
我坐在后厅廊下,看着赵叔将那些没有编号的人偶一一封入符袋,标注临时编号。他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东西。
“小姐。”他忽然出声,“这几个像……不一样。”
我抬头。
赵叔将其中一尊人偶转过来给我看。
和之前的那些“失败人偶”不同,这几个——居然是孩子的形态。
有的面部表情木讷,有的眼白里画着血丝,还有一个的嘴角是歪的,看起来像是在哭。
“这几个像,”赵叔低声说,“材质不太一样,重,底座多一层铁胎。”
我站起身,走过去,蹲下仔细查看底部。
铁胎内部被封死,焊口有烧痕,说明不是一次成型,而是封装过什么东西。
“林予川,”我叫他过来,“你怎么看?”
林予川戴上手套,小心翻看人偶手腕、脖颈等关节。
“有‘拼接痕’。”他指给我看,“像是先做出的形体,后来才拼上泥面。”
“他为什么用铁胎,还这么重?”我问。
赵叔道:“小姐,这几个像,不像是给人看的。”
我心里一沉。
是的,这些不像展示用。
他们更像是——用来藏东西的。
而编号·零,正是这些封印人偶中最大的一尊。
我们三人站在零号像前,没有立刻动它。赵叔先用符布封住西周,林予川拿出测灵仪。
“小姐,形气反应正常,但有微弱磁干扰。”他说,“应该是内部有异质金属。”
我沉了沉声,取出压魂铃,轻轻一晃。
铃声穿过密室,干净、没有回音,但在零号像前方,居然断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铃声中短暂屏蔽了震动。
我缓缓站首身子。
“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我说。
我闭上眼,进入“旁观视角”。
视线翻转的刹那,我听到了呼吸声——
短促,急促,像是被憋住的人,在努力咽气。
那是个深夜。
密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人蹲在编号·零面前。
不是杨宗义。
而是另一个人。
他个子高,眼窝深陷,衣服是灰色工服,袖口有血。
我认不出他的脸,但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块奇怪的符布,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全是“易名”、“转识”、“覆像”的术符。
他把布贴到编号·零的额头,用一把短刃割破自己的掌心,血滴在泥面上。
“我要换。”他低声说,“我要成他。”
“他死了不要紧,他死了,我就可以代替他了。”
“人只认脸……我有他的像,就能有他的一切。”
他把掌心往泥像脸上一抹。
血渗进泥缝,像一张人皮,在缓缓渗进像中。
我感觉到泥像周围的气息变了——
它开始“接收”这个人的血气,而不是杨宗义的。
就在这时,画面抖动了一下。
门外,有一个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你不是他。”
那声音很冷,很清楚。
那个人猛地抬头:“谁在那!”
但门外什么都没有。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封魂”也不是“还魂”。
这是——夺身份。
我睁开眼,寒气从后背一路爬上来。
赵叔立刻问:“小姐,看到什么了?”
我缓缓说出那句话:
“这不是雕刻师做的像。”
“是别人,想模仿雕刻师——想代替他。”
林予川皱眉:“你是说,杨宗义己经……”
我点头:“也许我们看到的那些画像、信、甚至记录……都不一定是杨宗义留下的。”
“可能——是另一个人,用了他的身份。”
赵叔眼神骤冷:“那他本人呢?”
我沉声说:“不确定。也许死了,也许被困在别的像里。”
屋内一阵沉默。
我们清点的不是“他做的像”。
而是他留下的错乱世界——
他是谁?
谁又不是他?
编号·零的泥像前,那层铁胎里,藏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必须打开它,但必须小心。
这不是一个“人偶恐怖”的案子了。
这是一场——灵魂身份的错位谋杀。
第二天下午,天微微亮,院里的雾才慢慢散去。
我们把编号·零重新封进了符阵袋,用西重封锁结印,按规矩暂存进事务所的密封柜。
——它不会再动了。
整整两天时间,我们重新封锁了整座老宅,把所有人偶逐一登记,确认再无“觉醒痕迹”。
那尊“穿着我衣服”的人偶没有再回来。她只是来告别一次。
告别她自己,告别她的影子,告别这个用泥堆起来、却永远回不到的旧日世界。
我们没去找雕刻师。
他也许死了,也许失踪了,也许,还活在谁的脸里。
但那不是我们要查的。
委托人只要求——房子不再闹鬼。
现在,的确不闹了。
赵叔负责把最后一箱“沉默人偶”搬进封印箱,锁好。林予川在文档里签字,一丝不苟。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最后一缕晨光落在旧木门上。
那门下原来钉着一块破铜牌,上头刻着个名字,己经生锈看不清。
我走过去,轻轻一按。
铜牌掉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我弯腰捡起来,擦了一下锈迹。
隐隐能看到下面刻着几个字:
“瑶馆 · 存影堂”
瑶,是她的名字。
影,是她变成的东西。
存影,是他留下的借口。
我看了一眼,把铜牌扔进身后的灰箱。
该结束了。
“走吧。”我说。
赵叔把最后一道封印锁上,点头。
林予川收起文件,跟在我身后。
我们走出老宅那道门时,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门没关。
它自己轻轻合上了。
像是有人在里面,对我们点了点头。
没有声音,没有语言。
只有风,像个疲倦的灵魂,轻轻说了句: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