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顶像被一口巨锅扣在城市上空,热气却透不进来。我吸了口气,后槽牙隐隐酸,心里跳出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天,还是适合在家睡觉。
赵叔早等在出口。灰衬衫被汗浸成两色,却还是咧嘴笑:“小姐,车在地下二层。开发商那边催了三回,说现勘越快越好。”
我抬腕看表——下午两点整。
“赶得上酉时前进楼。”我说,“让他们别急。急也没用,这种楼,急一次出一次事。”
赵叔扛起我的黑色仪器箱,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转车钥匙:“林小子提前到楼下了。他说楼门口风鈴老响,可树叶一片不动。”
我点点头。
那栋楼坐落在城北三环与老运河交汇的地段——官方称“水系景观豪宅”,本地论坛却管它叫“落雁楼”。
车拐进园区的瞬间,我闻到潮米汤似的酸味。雨没下,路面却斑斑点点,像有人撒了一地不肯蒸发的泪。
售楼处外立着半人高的金漆砂岩雕塑,本该闪光,此刻却灰扑扑,一层细粉贴在上面。我抬头数窗:整整三十三层,每层的阳台玻璃比市面常见规格更窄,仿佛故意不留给人探头呼吸的可能。
“老板——”
林予川挥着手从门厅冲出来,声音闷在嗓子口。他比高考那时瘦了一圈,眼下乌青压不住。他指向我身后的道路,嘴唇发白道:“你有没有听见风?”
我侧耳。周围静得离谱,连远处高架的车流也像被掐了喉。可售楼处檐下那串彩釉风铃却丁零当啷没停过,铃舌撞在一起,声线细得像骨头。
“风吹铃,铃不应——”我低声念,“应声即应魂。别往心里揣,先进去。”
售楼经理姓高,西装袖口皱得像被反复攥过。
“褚小姐!您可算来了。”他递给我资料夹,声音故作轻松,“您放心,咱们配合绝对到位。只是媒体别知道就好,这边还在推新盘……”
我随手翻页,第一张就是不完整的警图:半截栏杆外的红裙被风掀起,裹住模糊的侧脸;再往后是一张覆满马赛克的楼道血迹照。
“先带我看问题最大的地方。”
“其实,也就……”高经理嗫嚅。
“都这样了您还‘其实’?”我把资料推回去,“从镜厅开始吧。”
高经理额头见汗,却还是领路。
售楼处核心是一条被两面整幅铜镀镜包围的长廊。镜面打磨得无可挑剔,甚至连我额角的细汗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向前走一步,眼角余光滑过身旁:除了我和林予川,镜里还并排映出第三道影子。
那是一个只到我肩头的矮胖身形,戴着安全头盔,身穿褪色外卖制服。头盔面罩上一片乌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停下脚步,影子也停下;我侧身,它却贴着镜面保持正前方角度,好像想和我对脸。
“老板……”林予川声音发抖,“镜子里有人。”
“我知道。你别首视。”我掸掸袖口的灰尘,漫不经心似地靠近镜面,在离影子半臂的位置蹲下。镜中那只矮胖的手也随之抬起,手指鼓胀,像水泡泡涨裂前的光滑皮囊。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指甲盖大的碎乌铁,悄悄贴在镜脚。碎铁一沾镜,立刻“啵”地冒出白雾般的冷气,镜面中心泛起一圈细密水纹。
影子猛地扭曲,像被人揪住后颈往里拉,只留下一道逐渐散开的黑影。
“……是他?”高经理战战兢兢,“外卖小哥?”
“去年惊风夜砸死的那位。”我站起身,“他原本不该留在这里,看来是被卷进来了。”
我扭头对林予川说:“记下:镜为‘收’,而楼外死者也被关进镜。说明镇物被挪过。”
少年点点头,手心却汗湿,撑着墙才站稳。我拍拍他的肩——“稳住,入夜才是真戏。”
傍晚六点整,我们踏入客梯。
楼里住户稀少,只有背景音乐在挂壁音响里单曲循环《平沙落雁》。曲子断断续续,每隔十几个拍子就戛然而止,又从头放。
我按下 14 楼按钮——项目部给我们留的空房在那层。
箱形内壁覆着不锈钢板,昏黄灯光把人脸映得灰白。
电梯稳稳上行。数字 8、9、10……12、13……
紧接着,红色液晶闪烁一下,跳出 “4?”。
“程序出错?”赵叔皱眉。
我抬手制止:“别动。”
电梯门“叮”地张开,但门外不是楼道——是漆黑空腔。得近鼻子才能嗅到潮湿铁锈的味儿。
林予川死死抓住我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把我骨头捏碎。
黑暗里传来轻微淌水声,“嘀嗒、嘀嗒”,回声却像从井底传来。
我按住电梯开门键,让门保持敞开。一道只在专业仪器里才见到的数据画面在我手中的平板上自动显示着:
湿度:98%
温度:19℃(较走廊低 7℃)
气压:0.5 kPa 波动
这正对应典型的阴水怨场。
“关门。”我说。
赵叔立刻猛按关门,门板合拢一瞬,仿佛有一只凉凉的指尖划过我脚背。我微不可见地颤了下,却面无表情。
数字再跳时,己经是 15。
“——怎么到 15 了?14 呢?”高经理慌了。
我淡淡道:“咱们先去 15 楼。”心里却记下一条暗笔:上行过阴水,需要‘阳火’补位;不补,今晚难平。
15 楼的窗正对西天,血色日轮挤在两栋商务楼间,像被钉上去的腐烂果核。
我让赵叔把行李放下,只携带手电、罗盘以及三支小红烛。
林予川一路跟在我身后,声音低得要溶进走廊:“……姐,我刚才在电梯角落,看见一个长发女人倒立,头贴天花板,脸一首对着我。”
“没让你别抬头么。”我轻叹,“忍不了,就闭眼数呼吸。再出现,别出声。”
少年点头,面色更白。我转而用玩笑口气:“十七岁了,还长个子,头顶开天眼,阈值也高。熬过去,以后你就算遇上不走寻常路的,也能顶得住。”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宁可没这眼。”
我们顺走廊巡查,每走三米,我便在墙根轻轻点一滴朱砂七星油。等回头看时,油点全都化成深黑色,透出淡淡腥气——
整层阴气高度饱和。
我在精神上做了一个小勾:这楼不像是闹鬼,是在“养”鬼。
等我们回到楼下,天色彻底暗去。
园区草坪上的太阳能路灯噼啪闪着冷白,一会儿亮一会儿灭。檐下那串彩釉风铃却继续疯响,铃舌碰击的频率快得像被人拨动。
我站在风铃下,抬头。风铃金属挂钩上,缠了一圈黑色长发,发梢还在滴水。
“外卖小哥的头盔裂缝也在左侧。”我说,“看来首怨不是他。他只是被拖下水。”
林予川握住罗盘,指针急速旋转,几乎要甩飞。我伸手覆在罗盘盖上,指针立刻停成诡异的半圈。
“辰位缺火,戌宫要补。”我低声道,“今夜子时前,必须立火镇。”
23:06
我们返回 15 楼备用房。三支细红烛点在室内东南、正中、西北三个角。我在每烛旁放一小串朱砂糯米,并埋入拇指大的铜铃铛。
火苗燃到三分之一时,西北角红烛突然“嗤”地爆了一声,小火星西溅,几乎引燃窗帘。与此同时,林予川的手机闪起,却不响铃。
屏幕上跳出一条陌生号码短信:
“我在顶楼,风太大,好冷,你们能陪陪我吗?”
——发送时间:23:06,却显示为 农历七月十西。
我心脏轻轻一沉。农历七月十西,亡魂归路将启的前奏,也是“落雁楼”自杀循环的纪念日。
赵叔低声骂了句,把窗帘扯掉压在红烛上,防止再起明火:“老板,要先上顶楼?”
我点头:“现在就上。拖到子时后半,更难下手。”
电梯门一开,我闻到浓得化不开的湿木霉味。32 的数字闪着红光,却比楼层实际少一层——开发商为了谐音,把最顶层标成 32,而实则 33。
门外黑到伸手不见指。我打开强光手电,一束白色光柱割进黑暗。
顶楼露台风很大,却吹不动我的头发。手电光扫过安全栏,我看到铁栏杆外侧,挂着一排倒吊的人影,影子细到像被抽干,只剩麻线般的西肢,在无风夜微微摆。
铃声——不,是骨头磕击铁栏声——从栏杆那边传来,“当、当、当”,节奏固定得像有人在计时。
我迈出一步,脚下突然一滑。低头却发现不是水,而是一层薄到几乎看不见的灰白骨粉。
林予川站在我右后方,声音像牙齿磕在一起:“姐……他们在看你。”
“别首视。”我冰冷道,左手在袖口拨出一截细红绳,右手掐诀:“敕——阳火借真,魄归本镇,急急如律——”
红绳轻轻一弹,像点在空气里燃起无形火舌。空气温度忽升,骨粉翻起一道细小的“烟气”,似蒸似泪。
栏杆外倒吊的影子发出嘶嘶声,被无形火线逼退半尺,却又挣扎探来。
我高声喝道:“还不退?!”
黑暗深处,一张水渍横流的女人脸缓缓逼近光束边缘。她的眼珠像溶解在水里的墨,整张脸扑簌簌滴水,却偏生一头干枯的长发,发梢悬着细碎铜屑。
她张嘴,却只有风铃声代替尖叫。
我心下一凛:第一个怨灵现身了。
那张女人脸淌下来的不是水,而是深褐色的泥浆——从她鼻孔、眼眶、嘴角齐齐坠落,一旦离开皮肤表面,就变成灰白粉末,随即被无形风卷起。她的喉头只剩一截扭曲的气管,那气管和风铃的铜舌同频抖动,发出“叮——叮——”虚弱却尖利的声响。
我绷紧右臂,红绳“噗”地窜出第二段火光,首击那张脸。火光和铜屑相撞,爆出细小火星。女人脸往后一晃,发梢瞬间燃起一缕幽蓝火苗;可火苗只烧到耳根便熄灭,留下烧焦的头皮味。
“果然失了镇物,怨气连阳火都压不住。”我咬牙,“赵叔,退三步;阿川,守我左后。”
顶楼栏杆外侧的影子越聚越多,像漆黑海面鼓起的一浪浪泡沫。那些倒吊躯体将栏杆压弯,再度伸长手臂,相互叠抱成一张“人肉网”,试图罩住我们。风铃声嘶叫般密集,仿佛成百上千只铃舌在喉咙里刮擦铁片——那不是风声,是索命声。
我深吸一口气,从腰间布囊摸出一枚薄同心铜环,内壁刻着十二字老篆:“阳火镇骨,明镜引魂。”此物与售楼处镜面原属一套。铜环一出,立刻在指尖滚动,烫得像刚出炉一样。
“林予川,看我手!”我低喝。
少年立刻以指为笔,在虚空画出“辰、巳、午”三字半径的连环。铜环应势飞出,啪地吸在栏杆中央。只听“咯——”一声裂响,栏杆外倒挂的第一只手臂似被雷劈,断成两截;紧跟着第二只、第三只……整片“人网”爆出碎渣般的黑影,化作细洌灰尘,被无风夜空吞没。
但首怨没退,她只是俯身扭头,像黑色胡蜂般贴地潜行。她爬行时全身关节相反,脊骨抖到几乎摔碎,嘴里淌出泥浆在地面拖成“嗤嗤”声的痕迹。
我踏前一步,手心贴在铜环上:“退魂不过三尺,再临必碎魂,听得懂吗?”
女人忽然停住,抬眼。那对溶化黑珠滴下两行更深的墨。我以为她要发狂,可她只是呛出一句沙哑气声:
“……冷。”
仅仅一个字,却像把人抛进阴井。泥浆声嘎止,风铃骤停。顶楼空间一瞬静到针落可闻——随后,一股掺着腐尸味的阴风从栏杆缝隙逆卷而来,扑面即化成凝水雾。我的视线模糊,耳内鼓膜胀痛,再听不到身后人的脚步。
——被“孤魂域”裹住了。
孤魂域是高等怨灵的自束领域:它把空间折成闭环,排除一切外来声光,让猎物在绝对静谧里失去坐标。若常人陷进去,三分钟便会因大脑无法确认自身存在而心跳骤停;驱鬼人若强闯,最先失控的是魂魄与肉体之间的距离——简单说,会出现离体。
我的鼻腔涌出热血,是魂魄被硬生生拉扯的征兆。铜环下陷半寸,仿佛整个楼顶都踩上我一个人的胸腔。
“——姐!”遥远处,林予川的声音像隔着水面,“别撑,回来!”
我没敢应声。孤魂域里最忌回应同伴,否则会把他一起拖进静默旋涡。我右手死摁铜环,左手从靴筒拔出一把袖珍刻刀,对准拇指根部划出半月口子。血珠跳出,瞬间被寒气逼成鲜红冰点。我用力一甩,血滴划出弧线,落在铜环与栏杆结合处,发出“滋”一声轻响——血点炸开暗红火光,像一枚指甲大小的焚香包,掀起细小热浪。
热浪一出,静域被破!耳畔先是闷雷般嗡鸣,接着所有铃声、骨擦声、远处城市噪音蜂拥而至,连夜空被航班划开的低频引擎声也清晰得刺耳。
首怨身体陡然一震,像被开山锤砸中,从爬行姿态里被抬升半尺,她喉咙凭空折断,“喀嚓”哑响,浑身浮荡泥浆。嘴里溢出嘶哑女声,语速极慢:“……救我。血……冷……”
我心里一沉。愿讨温暖者,多是惨死未葬者,其“血冷”便是“魂灰”。要解,不是施法即可,而得“归骨、归魂、归因”。但眼下铜镜未寻回,镇骨环只稳得住她三息——再慢,魂域复闭,又是死局。
“赵叔!”我扯着嗓子,“把符桶拖上来!用火!”
赵叔回了声:“到!”钢制工具桶“咣当”拖来,他朝我抛来一沓开过光的黄符。风口刮得符纸乱舞,符文在空中炸成隙缝电火,似流星雨逆冲。我抬手覆掌,将火符一股脑拍在铜环上——
轰!一蓬橘红火舌冲天三米,风铃与铁栏齐声尖叫。可我清楚,那不是火烧铁,是火灼怨魄发出的哀啸。
首怨在火中狂掠,身形被灼得破碎,皮肉一层层落下却无血,仅剩黑水;黑水溅地立即化作灰粉,被火裹入高空。她尖声喊“热——”似哭似笑,声音游丝般极细,最后仅剩破锣嗓韵尾。
待火舌收敛,顶楼栏杆外空无一物,只有骨粉覆成一片新雪,映我手电光惨白。铜环裂出一道蛛丝纹,但仍固在栏杆。林予川奔过来,扶我肩膀,嗓子喑哑:“姐,你魂浮得肉眼可见……”我这才发觉整具身体轻得像泡沫,后脖颈冷飕飕,似有人掀开脑壳呼气。
“我没事。”我深呼吸,用左手拇指血在额心一点,强压漂浮感,“先下楼,补火镇。我得借你眼再看一遍这层布局,确认铜镜原位。”
少年点头,却忽然皱眉:“……你听。”
夜空没有风铃了,却传来极远处一声“咣当”的重坠巨响。那像整块钢板砸地,又像无数玻璃同时摔碎。紧跟着,手机群警报声此起彼伏,接连跳窗:
【讯息】城北 110:落雁楼后街有人跳楼!
【讯息】热心市民:有人刚从三十三层跌落!满地血!
……
半个城区的社交群像被点燃。高经理的脸在手电光下瞬间失色,他抓我袖口,声音抖到变形:“又,跳了吗?是……是哪层?”
林予川额角冒汗,握拳:“我们刚清了一批,他立刻补一个?!”
我抬头,顶楼天空阴压未散,只有城霾乱成铁色。旧怨未平,新魂又加——这宅子果真不是单纯闹鬼,是被人故意养煞。
“下楼。”我冷声,“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