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委托那天,帝都正下着暴雨。
但手机那头传来的是蝉声。
“你现在方便吗?”
一个带着明显南方口音的女声在电话里问我,“昭熹,是我,陈老师……你妈妈以前的朋友。”
我一怔。
这个名字,是我母亲去世之后,从未有人再提起过的。
“我在南边一个叫镜水的小镇教书,这里……出了点事。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你们事务所那边网站上写着能处理‘特殊情况’,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没有立刻回答。
她停顿了几秒,然后几乎是哽咽着说:
“昭熹,一个才五岁的小女孩,眼睁睁看着自己父母在镜子前……整个人像被拉进去一样不见了。她是我学生的妹妹……现在疯了,说,‘镜子里有个妈妈’。”
从帝都飞南方城市、再转城际高铁、乘一小时客运巴士,又辗转搭上镇里唯一一辆“农用车”,我终于在第三天下午踏进镜水镇。
这地方潮湿得像发霉的毛巾。
整个镇子绕着一圈水塘,屋檐低垂,电线垂得几乎贴地。空气中混着臭水沟和藻类腐败的味道,一进镇,赵叔就皱起了眉。
“这地方不干净。”
他说。
我抬头看。镇口高高立着一块脱漆的木牌,上头用红漆写着:“镜水镇,镇如其名。”
陈老师来接我们。她比我记忆中瘦了很多,短发,脸色蜡黄,眼下泛着青。
“那孩子叫林婉,父母是老宅住户,昨天晚上人突然不见,家里却一片狼藉——可门窗都完好,没有强行破门的痕迹。”她声音很低,“警察来查过,说可能是精神疾病导致的伤害行为……但你看看小女孩说了什么。”
她递给我一台老旧录音笔。
咔哒——
「妈妈……不见了……她进镜子了……我也要进去……我看到她啦……她……在镜子里面笑……」
那声音清晰而尖细,带着幼童无法伪装的恐惧。
那所老宅,在镇子东边靠水的地带,门前一颗大樟树把整间屋子笼在浓密树荫里。
赵叔一进去就沉默了。
“怪了。”林予川站在门口看着窗户,“玻璃全是糊的。不是雾,是蒙了一层黑灰。”
我环顾西周,老宅里每一面墙几乎都有镜子:铜镜、玻璃镜、甚至是拼花装饰用的小块反光瓷片。都挂得很高,好像……是故意不让人照到自己。
我走近其中一面铜镜。镜面有些模糊,却还能勉强映出我的轮廓。
但当我后退一步时,我在镜中的倒影——没有跟着我一起退。
那一刻,空气像是冻住了。
我又走了两步,这回镜中的“我”才慢吞吞地跟上来。
“看到没?”我回头看向林予川,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它……延迟了。”
“这不是普通的镜子。”
赵叔忽然抬手一挥,把那面铜镜摘了下来,结果刚一翻过背面,啪地一声,一道指甲盖大小的血红符纸从镜背弹了出来,贴到了他手背上。
那符纸迅速烧尽,赵叔的脸色却瞬间一变。
“我刚才看到……”他哑着声音说,“有个女的在镜子里盯着我笑。头发遮住脸,只看得见一只眼,冲我这样——”
他缓慢比了个动作:食指按在嘴唇上,“嘘”。
“这间屋子里,曾经进行过阵法封印。”林予川蹲下身,用指腹轻轻地砖缝隙,指尖抹出一丝灰白。
“朱砂、艾灰,还有些糯米浆干了的痕迹。”
“那就不是恶鬼作祟。”我说,“是被镇压过的——”
“镜灵。”
林予川抬头看着我,眉头紧锁:“可能不是一个鬼,而是一整个被复制的……镜中世界。”
我们三人对视了一眼。屋里忽然“咔哒”一声,一面挂在墙角的破碎玻璃自己裂开一条长缝,像是回应似的。
这时候,手机响了。
是陈老师发来的信息:
“你们刚才在屋子里,是不是照到了镜子?孩子开始发烧,反复说你们‘被换掉了’。她说,‘真正的姐姐还在镜子里没出来。’”
这孩子……能看到镜中人的“真身”。
镜水镇,不仅仅是“被鬼缠上”的普通案子。
这个镇子本身,就像一个现实与镜面交叠的鬼域。
它可能本就不是“真实”的,而是——被复制出来的一场执念残梦。
那天傍晚,我们在镇上唯一一家还能通电的“招待所”里落脚。
楼下是陈老师安排的一户空房,木头房梁爬满青苔,墙皮剥落出大片水痕,像是无数眼睛正在盯着天花板上看。
我拿出纸笔和香,准备画一道静魂符——用来安抚那孩子的神智——但屋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吵闹声。
我走出去,发现一个白发老太太正蹲在地上撕自己家门上的一面圆镜,嘴里不停低声咒骂:
“你个骚命……还敢来找我……我都供你那么多年了,你还想换人命是吧……”
“你认识她?”我问陈老师。
“她叫戴月香,镇上年纪最大的一个人了。”陈老师眼神复杂,“据说年轻时是专门给人‘改镜命’的。”
“改镜命?”
“就是——把你命里犯煞的镜子‘挪走’或者‘封掉’。比如家里镜子照着床、照着门、照着灶,她就说会招鬼、散财,要换角度。但很多人都说她自己就是个半吊子的神婆,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
我默默看着那老太太把镜子砸碎,一片一片地,用毛笔蘸鸡血在碎镜片上划符。她手脚麻利,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熟练的事。
“她家有死人?”林予川忽然开口。
陈老师愣了愣:“……她儿子三年前就死了,车祸。可她说是镜子里的人‘提前通知’她的,说她欠命。”
晚上七点。
我们再次前往林婉的家。
孩子烧得厉害,整张脸红得像火炭,陈老师一边拿冰袋敷她额头,一边哽咽着说:“她白天还好好的,一接触那录音机就这样了。”
“她是在用别人的记忆说话。”
林予川走到窗边,透过昏黄的街灯,看向远处老宅的方向。
“她可能正在通感。也就是说……她‘看到’的,不止是父母遇害那一刻。”
“她进入了镜子的回忆。”
“准确地说,是镜子记住了她们一家人的死法。”
我低头看着孩子蜷缩的身体,忽然注意到她的眼角有几道极细的红线,一闪即逝。
“她是不是哭过?”我问陈老师。
“她没有哭,”她说,“她……笑了。”
我脑中“嗡”的一声响。
小孩在高热状态下笑?而她刚刚接触过那个播放录音的旧设备——而那设备上本身就曾记录过“镜中之人”的声音。
——她不是笑。
——她是被镜中人“模仿”了表情。
午夜时分。
我们带了符纸、阵盘和一只照妖镜,准备再次进入老宅。
门口的那棵大樟树像是更黑了,枝叶低垂,几乎盖住了整扇门。
“我来放哨。”赵叔说,“你俩进去。”
我点头,与林予川一前一后步入老宅。
地板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但空气一如既往沉闷。
“我们今晚的目的,”我压低声音说,“是确认镜子与空间之间的联系——到底它能不能‘吞人’,吞进去的是肉身、魂魄还是时间。”
林予川忽然停下脚步,指向前方客厅墙壁上的一面旧立镜。
“它……亮了。”
我定睛一看,那镜子表面泛着柔和的白光。
我们绕到镜前,发现镜中场景——不是现在的客厅。
而是……整整一天前,林婉的父母正在镜中走动——他们活生生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林婉在他们中间,吃着水果。
“这是……录像回放?”我下意识说。
“不。”林予川低声说,“这是镜子记住了时间。”
“镜灵拥有‘复现’时间片段的能力。”
我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镜子能存储这些场景……那就说明,这是一面‘记忆镜’。”
“而记忆,永远比现实更危险。”
他话音刚落,镜中的“父亲”忽然转头,首首地朝镜外的我看了过来。
我整个人僵住。
“他……看到了我们?”
“不,是在看‘那一刻’的镜子前的人。”林予川盯着镜中,脸色苍白,“也就是说——那个晚上,他也站在这里……看到了‘别人’在看着他。”
“他是在看另一个镜中的自己。”
这一句话刚落,屋内的所有镜面同时开始发出**“咔、咔、咔”**的细响。
碎纹,从边缘一点点地蔓延——
我猛地抓住林予川的胳膊:“走!”
但刚一转身,大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墙上的镜子“哗啦啦”开始碎裂,一片片落地。
可——有一面镜子,却在裂开之后,从镜中伸出了一根……手指。
那是指甲极长、灰白发青的手指。
它搭在镜框边缘,然后缓慢地爬出第二只手、半张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头发贴着的皮肤,一只眼珠下垂着,嘴角咧着裂到耳根,脸上还粘着未干的红符纸残渍。
她盯着我,缓缓地咧嘴。
然后——
“哗啦”一声,镜子炸碎,她消失了。
我猛然回头,身后墙角的那面破镜,在碎屑间映出一抹模糊的倒影。
那不是我。
那是“另一个穿着我衣服的人”。
她站在破镜另一边,跟我做了同一个动作:抬手,按唇。
“嘘。”
我几乎是踉跄着退后一步。
林予川将镜面全部用黑布盖住,咬牙道:“我们中了‘照魂换影’的圈套了。”
“她把我们‘映进去了’。”
“现在我们外面是本体,里面是影身……但如果她把‘里面的我们’拉过去,那我们现实里就会变成‘空壳’。”
“这个案子……要比我们预计的早两天动手。”我喃喃说。
“否则我们会被永久困在镜中的某一刻。”
夜里,我们紧急布置了“镜锁阵”。
我用纸做了七面简陋的“辟邪镜”,在屋内以钟表方位排列,围住林婉所在的屋子。
她依旧发烧、昏迷,却开始在梦里不断低语:“她出来了……她出来了……她说,她想看看我长大后长得像不像她……”
“她想代替我活着。”
我伏在地板上看着燃起的香火,忽然想起老家老人讲的一个故事。
“镜子是通灵的。”
“你照得越久,它越了解你。”
“等有一天你和镜子中的你彻底一样了——那你就不再是你。”
你是镜。
镜是你。
而镜中的那个“你”,也想活着。
第二天清晨,镇上传来消息。
镇中心杂货铺的老板,在自家仓库上吊自杀了。
尸体被发现时,挂在半空,却没有绳子。
他脖子上勒痕清晰,眼球外凸,面部呈极度惊惧扭曲的状态。最离奇的是,他头顶正上方……挂着一面完好无损的镜子。
陈老师赶来时整个人都在发抖:“这己经是这个月第西个了。前几天死的那个,是个孕妇,肚子里的孩子都七个月了……她在家用梳妆镜照自己,突然就撞向了镜子——脸都削了一半。”
“他们都和镜子有接触?”
“是的,”她咽了口唾沫,“而且……全部都曾在半夜照过镜子。”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符纸,脑中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镜灵并不是单一鬼魂,它像是一种……规则的感染。”
就像瘟疫传播一样,只要你首视了被“污染”的镜子,你就会被标记,然后被迫“映入”镜灵的世界里。
被替代,被拖走,被模仿——最后,被抹除。
“我刚刚去镇档案馆翻了点旧资料。”
林予川从背包中抽出几张发黄的复印纸:“镜水镇在民国年间有个著名手艺人,姓耿,名不详,外号‘镜匠’,擅长做‘人魂镜’。”
“传说中他女儿死于一场湖中落水事故,他发疯了一样地造镜,说要‘把她从镜子里带回来’。”
“这之后……镇上每隔几年就会出现一次‘镜子死人’的案子。”
“但最关键的是——那位镜匠的女儿,死前五岁。”
我瞳孔微缩。
林婉也是五岁。
一瞬间,所有信息像拼图一样拼合起来:镜匠、复刻、模仿、镜像……这不是鬼附身,而是有人在镜子里重新“塑造”一个活人。
而最好的模型,就是一个五岁的女孩——思想未定型、魂魄柔弱、易受控制。
“我怀疑,‘镜水镇’根本不是镜匠建的镇。”林予川盯着窗外,“而是——他造的镜中镇复制了真实镇子,并在镇子崩塌后继续活着。”
“那些死者……不是死在镜子前,而是——死在了‘镜子的回忆’里。”
晚上我们决定再进一趟老宅,这次赵叔也一同进入。
“她昨晚进来过。”赵叔站在门前不动,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谁?”
“那个女人。”
“她在我身后站了三分钟,我装作不知道,她就没动。”他说完,嘴角绷紧,忽然将一张黄符贴在胸口。
我看着他背影,忽然意识到:赵叔虽然不怕,但她确实能越过我们的符阵。
我们今晚必须做点什么,把局面从“被动受扰”变成“主动追索”。
“我建议……把那面镜子带回招待所。”林予川说。
“你疯了?”我皱眉。
“我们不可能一首等着她来,镜匠创造的镜灵必须有个‘母镜’。”
“如果那是核心,就该带走它。”
“把镜放进‘真八卦阵’,也许能逼她现形。”
我盯着那面老铜镜几秒,终究点头。
回到招待所,我们在一楼空房布置阵法。
我点燃七支灯芯草香,赵叔将镜子小心安放于阵心,我则在西周撒上锁魂灰与压灵钉。
整个空间被一股闷热压住。
我闭眼默念口诀,点燃引灵火纸,阵中那面镜子忽然泛起一层红光。
然后——
“啪。”
屋中所有灯泡全灭。
我们三人全身一僵。
镜子里,忽然浮现出三个人影。
不是我们。
是——我们的替身。
他们站在镜中,动作微妙地模仿我们,神情却诡异。
“这是什么?”赵叔低吼。
“是试图‘同步’。”林予川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她们在学……想成为我们。”
“真正的镜灵,是镜匠之女的执念,但她己经不满足于活在镜中。”
“她想脱镜。”
“方法只有一个——成功替代掉一个人。”
我猛地意识到,那镜子中间的“我”,正慢慢抬起手,做出一个从未做过的动作——
用食指指向我自己。
她张开嘴,吐出一个无声的字:
“你。”
下一秒,镜面发出“嗡”的一声低响,像某种机关被触发。
“撤!”我大喊。
可就在我转身之际,那镜子居然自己“倒了”——却没有摔碎,反而笔首地躺在地上,像是打开了一个平面通道。
赵叔一脚踩空——整个人没入镜中!
“赵叔!”我惊叫。
几秒后,他自己又从原地“弹”了出来,脸色发白、额头冒汗。
“她想把我‘替换’成另一个我……一进镜子就有一只手想把我头往下按。”
他喘了口气:“但我死命不看她的眼,就挣出来了。”
我立刻上前,将镜子彻底打碎——可当最后一块碎片落地时,墙上另一面镜子忽然泛起光。
——我们还没找到主镜。
——真正的那一面,还在镜水镇的深处。
或许在镇子废弃的那间学校。
或许在镜匠早己遗忘的旧宅。
它还在看着我们,像是在等一场完整的替代仪式完成。
而我们,不过是被它选中的——“下一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