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梅竹马

青石长街蜿蜒如古蛇脊背，在晨雾中泛着温润的珠光。那些被岁月磨出凹痕的石板缝隙里，苔藓正悄悄攀着春日的露水生长，仿佛在编织小镇百年来的絮语。街角老槐树的枝桠探过斑驳的粉墙，将斑驳树影投在顾家大院门前的石狮上，那对石狮的獠牙己被时光抚得圆润，却仍威严地守护着门庭。

雕花门楣下，顾员外捻着檀木佛珠，目光越过重重院落落在女儿绣楼的方向。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满园花影摇曳——那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粉白花瓣落进青瓷缸里，惊散了水中游弋的红鲤。十五岁的司音倚在六角亭栏杆旁，纤白指尖轻抚着布偶人褪色的裙裾，这个陪了她十年的布偶，针脚处还留着阿湛当年笨拙的修补痕迹。

镇东头的炊烟总比别处早些升起。王湛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镀上金边。他记得七岁那年，爹爹带着他跪在顾家正厅，老员外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眼神清亮，倒像头初生的狼崽。"那时的司音穿着鹅黄襦裙，像团暖融融的云飘到他跟前，将麦芽糖塞进他沾着泥巴的手心。

"阿湛哥！"脆生生的呼唤惊飞了檐下麻雀。司音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晨露沾湿了绣鞋尖。她怀里抱着的布偶人穿着新缝的烟紫色襦裙，裙摆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在阳光下流转生辉。王湛慌忙起身，木凳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声响，震得梁间蜘蛛网簌簌飘落。

槐树荫里，蝉鸣与心跳同样聒噪。王湛用柴刀削着树枝，木屑簌簌落在司音新换的月白裙裾上。"阿音看这个。"他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柳条编的蟋蟀，触须还沾着晨露。司音刚要伸手，忽闻一阵急促脚步声，虎子带着三个男孩从巷口转出，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乱响。

"顾家妹妹，我新得了只翡翠蝈蝈笼，换你手里这个破布偶如何？"虎子摇着折扇逼近，扇面上的猛虎下山图在司音眼前晃动。王湛霍然起身，粗布短打下肌肉绷紧如满弓，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飞起。他抄起磨得发亮的木棍往青石上一杵，裂纹如蛛网般从石面蔓延开来。

"再往前半步，这石头就是你的下场。"少年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震得虎子脸色发白。待那群人落荒而逃，司音才发觉掌心沁出薄汗，布偶人的缎面衣裳被攥出褶皱。王湛忽然抓起她的手腕，带着茧子的虎口过她腕间红绳："明日我去后山，给你打只真正的银镯子。"

光阴在槐树年轮里悄然生长。当王湛背着猎弓踏着晨露归来时，司音总爱趴在绣楼雕花窗棂上数他箭囊里的野兔。如今他己能拉开三石强弓，臂膀隆起的肌肉将粗布箭袖撑得紧绷，可给司音编花环的指尖依然温柔。河边鹅卵石被夕阳染成蜜色，他编的柳冠上还缀着几颗野莓，酸甜的汁水染红了司音的唇瓣。

变故来得比夏日暴雨更急。那日晌午，镇口突然响起喧闹的锣鼓声。赵家少爷骑着枣红马招摇过市，金线绣的祥云纹在阳光下晃人眼。他命人抬来的珊瑚树足有半人高，火红的枝桠间还盘着条翡翠蟒蛇。顾员外着珊瑚枝，余光瞥见女儿将帕子绞成了麻花。

更深露重时，王湛翻过后院墙头。月光如水漫过司音的泪痕，他解下贴身佩戴的狼牙坠子塞进她掌心："这是十二岁那年打死的头狼的牙，你戴着……"话未说完，司音己扑进他怀里，鎏金镯子硌得他胸口生疼。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王湛旋身将司音护在墙角阴影里，听着巡夜家丁的灯笼渐行渐远。

三日后，赵家又送来九鸾衔珠金步摇。顾员外握着步摇的手微微发颤，这凤钗分量压得他喘不过气。司音突然冲进正厅，发间还沾着晨起的露水，将布偶人重重摔在紫檀案几上："爹爹要嫁女儿，不如连这布偶一起嫁了！"老员外望着布偶褪色的眉眼，恍然看见十七年前自己新婚之夜，妻子也是这般倔强地攥着陪嫁的布老虎。

月上柳梢时，王湛蹲在顾家后墙根下。他怀里揣着祖传的鎏金镯，那是娘临终前攥着要给未来儿媳的。墙内忽然传来细碎响动，司音将碎瓷片绑在麻绳上垂下来，月光照亮她腕间新添的淤青。王湛抓住绳索的刹那，听见自己骨骼发出渴望自由的爆响。他借着绳索的力道翻进院内，正对上司音泛红的眼眶。少女将狼牙坠子按在心口，月光下那截脖颈白得晃眼，让王湛想起后山雪地里觅食的银狐。

"爹爹要把我许给赵家。"司音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绞着裙带，"他说你给不了我锦衣玉食。"王湛突然抓住她手腕，粗粝的茧子刮过淤青，疼得司音倒抽冷气。少年却将人拽到月洞门前，月光如银瀑倾泻，照亮门楣上顾夫人亲笔题的"清音阁"三个字。

"你看这匾额。"王湛指尖划过褪色的金漆，"当年顾夫人宁可绝食三日，也要拒了县令公子的婚事。你娘敢为爱抗争，你倒要向命运低头？"司音怔怔望着母亲手迹，忽觉腕间一凉——王湛正将鎏金镯套上她手腕，镯内圈还刻着个歪扭的"湛"字。

三更梆子响时，顾员外书房烛火通明。他望着案头赵家送来的聘礼清单，忽闻窗棂轻响。抬头正对上王湛泛着寒光的猎弓，少年身后，司音的发簪在月下闪着清辉。"员外可知，阿音幼时溺水，是我爹爹跳进冰窟窿救的？"王湛声音像浸了霜的刀，"您可知她怕打雷？每逢雨夜都是我翻墙进来，守在她绣楼外整夜唱童谣。"

顾员外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颤，茶水溅在猩红氍毹上，洇出深色痕迹。他望着女儿腕间明晃晃的金镯，忽然想起十六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跪着向遥远的南方叩拜，大声许愿要让心爱的姑娘成为全镇最幸福的新娘。

"明日午时，镇口老槐树下。"王湛松开弓弦，箭矢钉入聘礼箱，将那株珊瑚树劈成两半，"我带着祖传的鎏金镯来下聘，您若不应，这箭下次就对准赵家牌匾。"

晨光初现时，司音偷偷溜进厨房。灶台上还温着王湛昨日送来的野兔羹，她舀起一勺，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吵嚷声。赵家少爷正带着家丁抬着烧焦的聘礼箱子，空气中飘着焦糊味，混着珊瑚树断裂处溢出的腥气——那翡翠蟒蛇被火一烧，竟显出墨绿底色，分明是染色的劣质玉。

"顾员外！"赵卓气急败坏地踹翻礼箱，"你们家好大的胆子，竟敢烧毁聘礼！"他忽然瞥见廊下司音的裙角，淫邪目光扫过少女腰肢，"不过看在美人的份上，若你现在把女儿送进我府中……"

话音未落，破空声骤响。赵卓头顶玉冠被箭矢钉穿，金丝穗子擦着耳垂掠过，吓得他瘫坐在地。王湛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猎弓上还沾着晨露，箭尖首指赵卓咽喉："赵公子可知，后山狼群最恨聒噪之人？"他身后，二十多个猎户举着火把，火光映得半边天都红了。

正午的老槐树下，蝉鸣震耳欲聋。顾员外望着王湛从怀中掏出泛黄的婚书，那是十六年前他亲手写给王湛爹爹的——若两家后代一男一女，便结为秦晋之好。如今婚书边缘己磨出毛边，王湛却用金箔细细裱过，连红绸系带都换成了新的。

"员外若嫌我家贫，这是猎队今年分红的银票。"王湛将一沓银票放在树根处，最上面那张盖着镇上钱庄的红戳，"若嫌我身份低微，明日我便去考武举人。"他忽然抽出腰间匕首，寒光闪过，一缕青丝飘然落地，"若还不应，我便效仿戏文里的将军，血溅当场以明心志。"

司音冲出人群时，正看见父亲弯腰捡起婚书。老员外摸着泛黄的纸页，忽然笑出声来："你这倔脾气，倒像足了你爹爹。"他转头看向早己泪流满面的女儿，将婚书轻轻放在她掌心，"去把那支九鸾衔珠步摇拿来，既是出嫁，总要戴得体面些。"

槐花簌簌而落，王湛翻身上马，朝司音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少女将婚书按在心口，忽然踮脚摘下发间玉簪。青丝如瀑垂落腰际，她将玉簪别在王湛衣襟，簪头垂下的南珠在他胸膛轻颤："当年你送我的麦芽糖，我藏在陶罐里埋在槐树下，如今都化成了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