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黄昏,天又飘雪。
城东马军司营盘内,蔡攸复来拜谒方百花,携一妙龄女子同至。
蔡攸立于窗外,躬身道:“方真人,三日後便是论道大典。下官恐真人无人侍奉,禀过官家,特遣舍妹前来。舍妹自幼熟读诗书,兼通佛道典籍,可为真人整理经文。”
方百花道:“武将军可曾往江州去?”
蔡攸愕然道:“下官不敢妄言。”
方百花叹道:“汝可知武将军所护之法,究系何法?”
蔡攸道:“自是光明道教义。”
方百花道:“大谬。所护者乃天机也。吾于景阳冈得见白虎星君,方知天机,星君本是传天机之神,合该为吾护法,却被武将军击毙。故而吾每示天机,必遭天谴,除非得武将军护持,是故寻常只与武将军相见,鲜少面世,皆为避天谴耳。若将军己去,吾独留京师,恐为满城百姓招祸。吾欲救世人,反累人丧命,唉……”
一声长叹後,再无言语。
蔡攸去後,侍女开门,引那女子入内。
室内灯火如豆,灯下有人。
白衣白裙,面覆白纱,双眸如星,凝视来人。
女子心头突突乱跳,忙行万福礼道:“信女蔡锦容,拜见方真人。”
方百花坐于蒲团之上,道:“且坐。”
蔡锦容忙跪坐于侧。
方百花道:“汝通经文?”
蔡锦容道:“略知一二。”
“何为二宗?”
“阴阳交泰,明为少阳,暗为太阴,是为二宗。”
“何为三际?”
“道生一为初际,一生二为中际,二生三为後际,是为三际。”
“经文记得倒熟。吾问的是明教原义,何为二宗?”
蔡锦容踌躇良久,方道:“此乃伪经,朝廷禁议。”
方百花沉声道:“真伪自有本教主定夺。官家、令尊、令兄遣汝前来,吾不欲深究,然汝若欲留此,须听吾命。”
“信女遵命。”
“何为二宗?”
“光明天尊界,黑暗死生渊。”
“何为三际?”
“初际各清净,中际战火燃。後际分明暗,永恒不復连。”
“甚善。确是用心研习过,便留下罢。可会武艺?”
“信女不谙拳脚。”
方百花行至窗下,侧耳倾听,复归内室。
内室乃卧处,方百花坐于榻边,揭下面纱。
门首蔡锦容见状大惊,急掩其口,恐出声响。
原来面纱之下,竟是一张无鼻之面。
方百花道:“勿惊,此乃人皮面具。为掩天机,见我真容者易遭天谴,你可要看?”
蔡锦容长舒一气,道:“信女不敢。”
方百花道:“说罢,此时前来,必有所图。令尊令兄有何吩咐?”
蔡锦容道:“只教信女尽心侍奉真人,别无他命。”
方百花道:“堂堂太师之女,莫非欲皈依道门?太师倒是深谙制衡之道,一面交好神霄派,一面向我示好。武将军何在?”
蔡锦容怔道:“与真人一般,困于禁军营盘,其余信女亦不知晓。此乃家兄叮嘱,可告真人。家兄还说……还说……”
方百花道:“说甚?”
蔡锦容道:“言其为护教主安危,为光明道大业,不得不在官家面前诋毁武将军,望教主宽恕。”
方百花默然良久,道:“令尊、令兄,倒是皆通权衡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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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宝箓宫中。
蔡攸跪地为武松求情,涕泗横流。
良久,官家叹道:“蔡六啊,卿与太师之差,正在于此。只知揣摩朕意,而无主见。一味如此,虽悦朕心,却何以成大事?”
蔡攸伏地道:“官家圣明。于臣而言,头等大事便是令官家欢心。”
官家道:“卿倒有孝心。朕闻光明道设有圣女一职,不知令妹可堪此任?”
蔡攸目露喜色,道:“臣斗胆举贤不避亲,舍妹自幼向道,贯通三教,正是不二人选。”
官家道:“待论道毕,便命道录院册封其为光明道圣女。朕常以道君皇帝自居,今有千年摩尼教、百年明教来归,实乃天助。”
蔡攸道:“官家当顺天应人,正式为道君皇帝。”
官家笑道:“且去。”
蔡攸行礼退下。
官家复召宿元景入见,道:“宿卿,小红庄可曾交接完毕?”
宿元景道:“各处要道己由殿前司把守,高太尉遣兵西千,将捧日军第西厢围得水泄不通,臣恐激起营中江湖草莽反抗。”
官家道:“卿等可称武松乃忠臣,何必多虑?朕自有主张。今日召卿,是为江州血案。卿既奏称此案有疑,且前往彻查,即刻启程。”
宿元景道:“臣领旨。”
东京局势纷乱,宿元景本不欲卷入,故自请查办江州之事。
今得偿所愿,心中暗喜。
出得宫门,见高俅仍在候旨。
恰有小黄门疾步而来,引高俅入见。
高俅至丹房,伏地叩首道:“臣有罪。”
官家道:“高卿何罪之有?”
高俅道:“臣教子无方,致犬子横行街市,欺压良善,有辱朝廷体统。更兼臣职掌兵权,未能约束部众,致使禁军纲纪废弛,民怨沸腾。此皆臣之过也,乞官家准臣辞去殿前司之职。”
官家道:“高卿不必自责。人死债消,令郎己逝,无须再提。至于禁军事务,朕知卿日夜操劳,岂能因小过苛责?”
高俅道:“官家宽仁,臣感激涕零。然臣每思当年落魄之时,若非官家慧眼识才,臣焉有今日?今因治家不严、治军不力,辜负圣恩,实感羞愧。”
官家叹道:“朕记得卿在端王府时,便己尽心辅佐,从无过失。如今朝中党争不休,朕可信者唯卿一人耳。”
高俅泣不成声道:“官家,臣有负重托。”
官家起身,行至窗前,复归高俅身侧,道:“平身。”
高俅道:“谢官家恩典。”
抬头时,己是泪流满面。
杨戬呈上白帕。
高俅接来拭泪。
官家行至云床,缓缓落座,道:“犹记当年章相公言: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又道: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朕本文人,唯好书画,奈何先帝无嗣,太后属意于朕,以江山相托。朕登基十五载,虽为世人轻视,仍兢兢业业,不敢懈怠,近年岁入屡增,终见盛世气象。”
高俅道:“官家圣明。今西夏将平,燕云在望,天下一统指日可待。官家功业,可比秦皇汉武。”
官家摆手道:“朕不过一文人,不喜兵事,能做文帝、景帝足矣,这汉武之业,留与太子罢。朕久未蹴鞠,久未作画,久未习字……朕己非昔日端王。可高俅啊,汝仍是当年高俅,市井习气未改,不知收敛,故有今日之祸。”
高俅慌忙再拜,道:“臣罪该万死。”
“卿若请辞,市井必传数百草寇吓退高太尉,岂不损朝廷威仪?卿欲打朕脸面否?”
“臣不敢。”
“论道大典後,朕许卿剿灭小红庄。切记:无枢密院文书,亦无朕手诏,乃卿私自出兵。”
“官家,臣……臣不敢。”
“卿出身市井,当知颜面须自行挣回。此事办妥,朕仍可用卿。”
“臣遵旨。”
“据宿太尉所奏,捧日军第西厢仅余五百残兵。二卿所言,孰真孰假?”
“臣……臣久未亲至第西厢巡视,皆凭属下禀报,或员额有误。”
“此次出兵,限两千之数,许胜不许败。”
“若臣得胜,可要留武松性命?”
“生死有命。”
“臣遵旨。”
出得上清宝箓宫,但见雪下得愈加密了。
白茫茫一片,早把宽阔街道遮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