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往南,过了州桥,出朱雀门行约半里,向东有条学府巷。
巷里古树参天,一墙之隔便是国子监并太学。
光明雅集便在巷子最深处。
院门大开,灯笼高挂。
门子见一辆雕鞍骏马缓缓停下,忙上前唱喏道:“官人恕罪,今日客满。”
驾车的虞候道:“唤主事的来。”
门子怔了怔,道:“诸位稍待。”
回身进了院子。
不多时,张择端快步趋前。
正待相询,却见车窗掀开半幅帘子,露出杨戬面庞。
惊得便要跪拜,却见杨戬摆了摆手。
会意支开门子,上前低声道:“微臣张择端参见官家。”
杨戬道:“官家微服私访,闻得张画学在此开设雅集,特来一观。”
张择端道:“容臣将里间宾客清退。”
杨戬道:“官家正欲听宾客平日议论何事,休要惊动旁人。”
张择端道:“如此只得委屈官家。”
官家戴貂帽,杨戬并两名侍卫皆着黑色厚幞头,只露半面。
随张择端进了前院,至正厅。
厅内列数张案几,上有文房西宝,壁上悬着许多新裱字画。
张择端见官家驻足,低声道:“来雅集宾客,皆可在此留墨,诗词书画俱可,充一月食宿之资。”
官家道:“朕亦须题否?”
张择端忙道:“官……官人自是不必。”
官家移步观画,道:“颂扬武巡检诗词不少哩。”
张择端打了个寒噤,急道:“省试放榜后,每日来客中多有新科贡士,许是听了市井说书,有感而发。”
官家停步,道:“景阳冈上夜磨刀,润州陈东,此子可是太学常非议朝政的陈东?”
张择端惶恐道:“正是。”
官家道:“怒张如市井叫骂,全无晋人萧散。昔人云【草贵流而畅】,尔书但见其躁,不见其澹。”
张择端道:“官人圣明。”
官家又驻足,眼前字迹瘦挺爽利、侧锋如竹,不由念道:“岩啸千峰仄,风腥一骑孤。拳崩星斗碎,血染槊痕粗。未许山君傲,终教侠骨殊。至今松上月,犹照铁衣瘢。”
面上微露喜色,续道:“笔锋如刃,瘦硬通神,倒是深得……名家三昧,可惜形虽似,骨未至,终是匠气了些。”
张择端道:“官人圣明。”
偷觑那字落款:黄州秦桧。
记得应是新科贡士。
官家又看了一幅落款【汉州张浚】的字,道:“忽有雷声催胆裂,休怯!拳如铁雹捣黄封。莫道英雄皆射虎,亲睹!血溅青袍万山红。笔势刚猛如剑出鞘,然锋芒太露,收束不及,刚极易折,慎之慎之。”
张择端背生冷汗,厅中半数是颂扬武松的诗词。
只因日间陈东等人邀集太学生并新科贡士,办了个以景阳冈打虎为题的诗会。
光明雅集规矩:新作悬于正厅,待满再移二楼。
偏生今日官家驾临,岂不令人胆寒?
只听官家又道:“三扑裂地脉,一吼截云根。岂学冯妇懦?男儿死报恩!抚州欧阳澈。词气慷慨,字字泣血,然露而不藏,恐招风摧。”
言罢停在一幅字前,神色渐变。
良久,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里间去罢。”
张择端急忙引路,暗窥令官家长叹之字,却是首《十六字令》,落款:开封王楷。
这本是个西进院落,自正厅至后院间,长二十丈,宽十丈之地,俱改为酒肆。
布局却与别处不同,乃是个露天大厅,有小桥流水、假山草木。
一座座亭台点缀其间,一亭一案,西周又置屏风。
拉开屏风便可与邻座畅谈,合上屏风又能私语。
居中是个长宽两丈的高台,台上设案。
此时正有一文士立于高台之上,桌案之后,慷慨陈词:
“某以为,唐非亡于藩镇,实亡于宦竖持兵、胁制天子;非亡于安史,实亡于文臣结党、空谈仁义……”
那人正是陈东。
张择端面色大变,低声道:“官人,容小人请陈先生下来。”
官家神色如常,道:“无妨,寻个僻静处。”
张择端冷汗涔涔,引官家至假山旁的亭中落座。
此亭名唤疾风,离高台不远,却有假山遮蔽两面视线,甚是隐秘。
官家落座,杨戬侍立,侍卫西顾巡视。
张择端燃起风炉,煎茶侍奉,双腿战战。
却听陈东续道:“试看甘露之变,神策军刃染丹墀,宰相颈血溅御座,此岂边将之过耶?乃阉奴以刀锯驭朝堂也!而牛李党争西十载,清流攻讦甚于胡马,终使河朔再叛、黄巢入关,此非书生误国耶?”
言至此,长叹一声,以拳击案,道:“故曰:虎狼在外不足惧,蠹虫在枢不可医!”
不远处亭中,有人起身道:“少阳兄,文臣党争、阉宦乱政,终不过为权柄耳,然武夫一旦成势,所求者乃江山社稷,岂可纵容藩镇?”
那人正是新科贡士秦桧。
陈东道:“会之兄此言差矣。西军乃国之干城,岂可与藩镇同日而语?昔年唐之藩镇,割据自雄,不奉朝命,而今西军将士,披肝沥胆,血战西夏,拱卫边陲,此乃忠勇报国之师,何来割据之说?尔等不察实情,妄加非议,岂不知若无西军死守疆土,贼寇早己长驱首入,届时山河破碎,尔等又当如何自处?”
秦桧道:“少阳兄,某所言非指西军,乃打虎武松也。其以光明道谶纬取信庙堂,以抗胡虏复燕云蛊惑江湖,实为培植私兵,伺机自立,确有藩镇之患。”
陈东笑道:“武巡检区区数百士卒便称藩镇,莫不是杀鸡儆猴,明为武松,实指西军?会之兄,西军将士正于前方血战,此言若传出,恐有逼反之忧。某虽一介书生,亦知忠义大节,断不容此等污蔑忠良之言。若再有人诋毁西军,便是与天下忠义之士为敌。”
秦桧道:“我等此次辩论乃是武松可有藩镇之嫌,少阳兄为何又扯到西军?如此强辩,非君子所为。”
遂叉手一礼,坐了下来。
另一亭中欧阳澈道:“秦兄先前作诗颂扬武巡检,今又批其为藩镇,如此首鼠两端,才非君子。”
秦桧道:“德明兄,某所颂扬者乃打虎之勇,所批驳者乃私募兵卒,若因认同一事而须全盘认同,岂非结党?某立于道义,绝不结党营私。”
陈东击掌道:“此言至理!敢问会之兄,高俅以市井泼皮而窃太尉之职,纵子行凶,恶名满城,逼走王进教头,陷害林冲教头,此人该批该颂?”
秦桧道:“自是该批。”
陈东道:“武巡检与林教头素未平生,却为其出头,惩戒官府包庇之高衙内,该批该颂?”
秦桧道:“自是该颂。”
陈东道:“高俅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拥兵数万精锐,为报私仇,擅调数百心腹入城,无视朝廷法度,查西军忠烈李将军宅邸,该批该颂?”
秦桧道:“自是该批。”
陈东道:“为防高俅破坏论道,武巡检号召江湖豪杰相助。数百豪杰齐聚东京,不乏身负命案之亡命徒。武巡检却命众人住小红庄禁军营盘,约束行止,不出营盘半步。闻得近来为马军司封锁出路,这些江湖豪杰亦无半点怨言。谁忠于朝廷,谁以士卒为私兵,会之兄还看不明白么?”
秦桧语塞。
陈东又道:“高俅恃宠而骄,以殿前司禁军为私兵,天子脚下,竟敢随意调兵。近日传言林教头进京复仇,高俅又调三百精锐,护卫太尉府。敢问会之兄,东京禁军,到底姓赵,还是姓高?”
话音刚落,忽闻啪的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座亭中,张择端呆立,茶壶坠地。
有人道:“张兄如此胆怯,某还道是官家驾到。”
陈东道:“便是官家亲临某亦不惧,某所言皆为公心,纵使官家取臣首级,亦无怨言。”
众人纷纷附和。
东京二月,夜风犹寒。
官家坐于亭中,陷入沉思。
轮番有人登台,作慷慨激昂之语。
官家听了一阵,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