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时,我正盯着父亲后颈新冒的白发出神。那些倔强的银丝戳破粗布汗衫领口,在暮色里晃得人眼眶发酸——上个月他还能把两袋稻谷扛上阁楼,此刻却在细密的雨帘中微微佝偻着背,像株被秋风压弯的稻穗。
"躲躲雨吧。"父亲忽然停住,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前方卖糖画的老汉正收拾木架,青布伞面被风扯得簌簌响。父亲快走两步,又回头冲我招手,裤脚溅起的泥点在灰麻布裤上洇开深色的花。
伞骨吱呀一声撑开的瞬间,雨势突然转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我往父亲身边蹭了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混着雨水的腥气。卖糖画的老汉往左让了让,伞面却还是歪向我们这边,竹骨在风中颤得厉害。
"挤挤暖和。"父亲低声说,宽厚的手掌按在我后颈,轻轻往伞心带了带。他的半边身子露在伞外,雨水顺着下颌线成串滑落,砸在我手背时己是温的。我想往旁边挪挪,却被他夹在臂弯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藏青色的褂子渐渐变深,肩头晕开大片水痕。
"这位大哥,要不您背这娃?"卖糖画的老汉忽然开口,浑浊的眼珠在雨幕中泛着光,"伞面小,您俩挤着,娃总该遮严实些。"
父亲一愣,低头看我时睫毛上还沾着雨珠。他犹豫着蹲下,脊背绷得像张弓,粗粝的手掌在裤腿上擦了擦才虚扶着我的腰:"上来吧,爹背你。"
我扒着父亲的肩膀往上爬时,闻到他后颈混着汗味的雨水气息。他的脊梁比记忆中窄了些,却依然坚挺,像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干。卖糖画的老汉适时将伞往前倾,青布伞面刚好罩住我们头顶,三个人的影子在水洼里叠成模糊的一团。
雨越下越急,父亲的步子却稳当。他的右肩微微抬高,替我挡住斜斜飘来的雨丝,左手却紧紧攥着老汉的衣角——我看见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上午修农具时沾的木屑。卖糖画的老汉不时调整伞的角度,竹骨蹭过父亲头顶时,惊飞了几只停在他发间的雨珠。
"娃多大了?"老汉的嗓音像晒干的丝瓜瓤,带着暖烘烘的烟火气。
"十二。"父亲喘息着答,肩胛骨隔着粗布硌得我下巴生疼,"开春就送学堂去,识些字好..."
话音未落,父亲突然踉跄了一下。我慌忙搂住他的脖子,听见他闷哼一声,脚下溅起的水花扑上老汉的裤腿。原来是青石板路上的青苔作祟,父亲的草鞋在水里打滑,却仍死死护着我不让身子歪倒。卖糖画的老汉忙伸手扶住父亲的胳膊,三个人在雨中晃了晃,终究站稳了。
"慢些走,不着急。"老汉从腰间解下根草绳,将我们三人的衣袖轻轻系在一起,"这样稳妥些。"草绳带着他身上的体温,混着甘草和糖浆的甜香,在雨幕中织成一根温暖的纽带。
父亲的背渐渐沁出汗来,混着雨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像老黄牛耕地时的喘息。忽然想起昨夜灯下,他握着我的手描红,粗粝的指腹擦过我掌心时,轻声说"爹没本事,娃要争气"的模样。此刻他背着我在雨里跋涉,湿透的衣料贴在背上,显出嶙峋的肩胛骨,却让我莫名心安。
远处忽然亮起几点昏黄的灯,是村口的煤油灯。父亲的脚步明显轻快了些,系在我们之间的草绳绷得笔首,像一条穿越雨幕的星光。卖糖画的老汉忽然哼起小调,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悠扬。我趴在父亲肩头,看他鬓角的白发在伞影里若隐若现,忽然觉得这场雨不再冰冷,而是裹着人间烟火的温热。
家门口的石磨终于在雨幕中显形时,父亲己经走得浑身湿透。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我,膝盖发出轻微的声响。卖糖画的老汉解下草绳,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包着的糖画,硬塞进我手里:"小娃子,雨里走累了,甜嘴。"
糖画是条活灵活现的鲤鱼,在油纸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我抬头看父亲,他正抹着脸上的雨水,嘴角却微微上扬,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晒谷场上裂开的豆荚。卖糖画的老汉摆摆手往回走,青布伞在雨幕中渐渐缩成小点,却在我们三人之间留下一段温暖的记忆,如同糖画在舌尖化开的甜,经久不散。
那晚我在油灯下写毛笔字,父亲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火光在他皱纹里明明灭灭,照见他湿透的褂子搭在椅背上,像一面褪色的旗。我忽然放下笔,跑到他身边,将半块糖画塞进他嘴里。他愣了愣,嘴角沾着糖屑笑起来,烟草味混着甜味在小屋里弥漫,窗外的雨声渐渐成了温柔的背景。
许多年后我再想起那个雨夜,总会看见三把交叠的伞影,在记忆的雨幕中撑起一片温暖的天空。父亲的背、老汉的伞、还有那块甜到心里的糖画,早己化作岁月里最温润的琥珀,封存着人间最朴素的善意与温情。原来风雨中前行的人,从不是孤身一人,总有人愿意递来一把伞,系上一根绳,用最质朴的方式,让生命的旅程充满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