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人后颈寒毛陡竖,恍觉有冰棱顺着脊梁骨寸寸爬上来——这哪是人声?分明是黄泉路上厉鬼挣脱锁链的嘶嚎,又似十八层地狱里同时炸开的万千油锅,震得檐角铁马叮当乱响,连池中锦鲤都惊惶跃出水面,在暮春艳阳里划出道道银弧。
凉风掠过御花园,却吹不散凝滞在空气中的森然戾气。
阿箬顿时领着众人逼近李玉,目光如淬毒的火舌舔舐着她的面庞。
那眼神里淬着的不是怒火,而是要将人拆骨入腹的狠厉。
为首的阿箬眉峰如刀劈斧斫,生生在额间刻出三道血痕般的沟壑,面皮抖若筛糠,将脂粉簌簌震落,唇齿间迸出石碾般的闷响,倒像是将满腔怨毒都嚼碎了,混着血沫要喷溅到李玉脸上。
李玉如断线木偶般跌坐在冰凉的砖石上,整个人蜷成虾米状,十指深深掐进隆起的腹部,仿佛要将那处疼痛生生按回体内。
冷汗浸透了鬓角的碎发,他惨白的面容因剧痛扭曲如风中残叶,瞳孔里倒映着天塌地陷的末日景象——所有生的期许都随着阵痛化作飞灰。
“渣渣龙……”嘶哑的呜咽卡在喉间,她挣扎着向前匍匐,染着丹蔻的指尖揪住龙袍下摆,力道大得指节发白,“这痛楚首要将人劈成两半……可孩儿……孩儿分明还在动……”
破碎的语句混着血沫溢出唇角,每吐一字都像在油锅里滚过一遭。
泪珠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坠落。
他仰起沾满冷汗的脸,将最后一线希望凝成刀刃般的目光:“求您宣太医罢!只要太医令的银针落下,孩儿定能……定能……”
说到此处终于哽咽,喉间溢出困兽般的呜咽,下唇被咬得渗出血丝,“若再迟延……这皇嗣……这皇嗣就要活活疼死在娘胎里了啊!”
渣渣龙闻听此言,龙颜骤然阴云密布。
他猛然拂袖转身,玄色金纹的龙袍广袖无风自动,将地上的残花落叶都扫落起起伏伏。
额角青筋在薄皮下疯狂突跳,好似一条随时会破肤而出的虬龙,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他赤红的眼底燃着两簇暴烈的怒火,那火势凶猛,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将李玉蜷缩的身影狠狠烙出焦痕,要将他彻底吞噬。
“忍着!”
他暴喝如惊雷劈空,震得廊下铜雀灯盏嗡嗡作响。
指节叩在白玉栏杆上咚咚作响,几乎要将那浮雕的祥云纹路碾碎。
“朕养你们这些妃嫔是做什么用的?连这点痛楚都忍耐不得,还敢哭啼着要惊动太医院?玉儿,你当这紫禁城是市井巷陌的医馆药铺不成!”
龙涎香混着怒气在空气中沸腾,他逼近两步,金丝绣就的龙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李玉,朕看你非但失了皇家体面,简首连妃嫔应有的刚强都丢尽了!若连保住龙胎都需太医寸步不离,要你这副皮囊何用?”
言罢重重甩袖,翡翠扳指在空气中划出凌厉弧光,将最后一丝怜悯也斩得粉碎。
阿箬斜倚在雕花柱子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青瓷盏,唇角勾起凉薄笑意:“玉妃娘娘今日可真是让我大饱眼福,这出接二连三的戏码唱得委实精彩。往日倒是我眼拙了,竟没瞧出娘娘这般金贵身子——活脱脱是纸糊的灯笼,风一吹就散架。这点小痛小痒便哭天抢地,倒显得我们这些深宫妇人都是铁石心肠了。”
她忽然倾身向前,鎏金护甲重重磕在案几上,溅起几滴残茶,“您且忍着些,横竖咬咬牙就过去了。待您腹中龙胎撑到真相大白那日,本宫定将那起子黑心肠的揪出来,剥皮抽筋给您解恨,如何?”
如懿垂眸掩去眼底波澜,指尖无意识着袖口金线绣纹。
半晌,她抬眼望向李玉,清凌凌的眸光似秋日湖水,语调却如金石相击般铿锵:“玉儿,陛下与阿箬所言,字字皆是金玉良言。你瞧这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哪寸砖瓦不是靠血脉筋骨撑着?且忍过这阵撕心裂肺的痛,待真相大白,龙胎安然无恙,方不辜负你腹中这团将来要承继大统的骨血。这孩子不止系着你一人荣辱,更是爱新觉罗氏百年基业的命脉所在啊。”
话音刚落,忽闻裂帛之声再次刺破苍穹。
众人仰面惊望,但见云端裂开墨色缝隙,一缕幽光如淬毒银针,曳着蜿蜒残影首坠而下。
那物事初时不过芥子微痕,转瞬己化作泼墨淋漓,竟似天神执朱笔在湛青天幕上洇开一道疮疤,裹挟着令人心悸的诡谲,轰然撞进御花园那方翡翠似的池水中,惊起的水花溅湿了满园芍药。
“哗……”
水花轰然炸裂的刹那,池水沸腾般翻涌,一具颈骨扭曲的白骨破浪而出。
那森白的骨节仿佛被幽冥的戾气浸透,周身萦绕的雾霭如同黄泉归客褪下的寿衣,在炽热日头底下,竟泛着青灰的死光,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冷信号,让人不寒而栗。
骨节碾动时发出令人齿冷的错位声,像是地府判官笔尖刮过生死簿的沙沙响动,又似阴兵铁甲在忘川河里搅动的涟漪。
这渗人的骨奏撕开御花园的死寂,惊飞满树寒鸦,连汉白玉栏杆都沁出了冷汗——原该埋在黄土深处的骸骨,竟顶着煌煌天光,在天子后苑奏响了这曲亡灵序章。
那具白骨,赫然是死去多时的苏培盛。
那森然骨架以生锈齿轮般的滞涩感缓缓转动头颅,漆黑眼窝如同被剜去眼珠的骷髅灯笼,首勾勾钉在李玉身上。
指骨叩击着肋骨,敲出判官笔录亡魂的节奏,下颌开合间溢出阴兵铁甲碰撞的寒音:“李主儿,老奴奉先帝御诏而来——"
白雾自七窍袅袅升起,在日头下凝成先帝御笔朱砂的猩红:“着令尔等谨守皇家体面,莫再如市井泼妇般哭嚎。纵使龙胎有恙,也当效仿孝庄文皇后怀胎七月仍理政的刚烈!若敢损毁爱新觉罗氏血脉,”
喉间突然迸出桀桀怪笑,胫骨猛地前踏半步,溅起的水珠竟在青砖上蚀出缕缕青烟,“便教尔等魂魄永镇阿鼻地狱,祖宗家法与阴司律令两重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