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中百年牡丹惊落重瓣,假山石畔骤然炸开癫狂交响。
渣渣龙喉间漏出的惨叫惊起夜宿的珍禽,那声音裹着血沫穿透重重花影,在太液池水面撞出粼粼血光;妃嫔们浸透怨毒的咒骂如狂潮拍岸,字句间十年寒霜凝成冰棱,将御制诗文雕成的匾额击得粉碎。
残阳暖风裹挟着鎏金香炉翻倒的沉香,混着撕碎的云锦绛纱在假山隙流淌。
那些浸透恨意的音节穿透朱红雕窗,惊得锦鲤甩尾打翻满池春水,让皎皎梨蕊簌簌坠落在龙纹金砖,化作来日史官笔墨间一滴洗不净的胭脂血。
这哪里是天子后苑,分明是九重天上坠落的修罗场,将玉堂富贵碾作齑粉,酿成三界众生都闻之生寒的血色瑶台。
在如潮的攻讦中,渣渣龙蜷作一团瑟缩的剪影。
那些曾令他睥睨尘寰的傲骨,此刻尽数化作护住头脸的苍白指节。
拳风与咒骂织成密网,将他困在血色旋涡中心,每寸战栗的肌肤都在绽放红梅——不是傲立霜枝的艳烈,而是被践踏入泥的残瓣。
渐次洇开胭脂泪,自肩头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拖曳出断续的绛色溪流,恍若失意画师挥毫泼就的残破水墨,将渣渣龙蜷缩的轮廓勾勒成天地间最刺目的赭色惊叹。
不知过了多久,富察皇后众人终于收势,撑着膝头急促喘息。
青石砖地上,渣渣龙己蜷成被揉皱的纸鸢,残破的素绢衣裳渗着斑驳血色,恍若被利爪撕扯的蝉翼。
他半张脸埋在臂弯间,青丝散作墨色水藻,鬓角黏着几缕暗红,唇角垂落的血珠在青砖缝里洇出细小的绛色花朵。
那双素来桀骜的桃花眼此刻浸在冷水里,瞳仁深处翻涌的惊惶漫过漆黑睫羽,化作两行将落未落的雨,在苍白的面颊上蜿蜒出破碎的银河。
然则施暴诸人眸中无半寸怜悯,锦缎宫鞋碾过渣渣龙蜷曲的指节,玉足轻点处惊起枝头寒鸦。
每当渣渣龙喉间漏出喑哑的呜咽,便惹来富察氏唇角冷笑,恍若欣赏着这破碎的玉磬之音。
断续的惨呼穿透重重朱墙,惊散御苑新绽的牡丹,碎金般的血珠溅上青石纹脉,竟谱成半阙血色挽歌。
暮春的风裹挟着呜咽掠过雕花窗棂,将深宫怨毒揉碎成漫天柳絮,纷纷扬扬落满这曲泣诉千年的悲歌。
如懿强咽下喉间腥甜,冰绡帕子攥得死紧,素白指尖几乎要戳破绣金海棠。
胸脯急促起伏如浪,鬓角濡湿的碎发贴在玉雕般的面颊上,倒为她平添几分煞气。
她黛眉微挑,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首刺向垂首把玩龙袍碎布的阿箬,朱唇翕动时,尾音犹带着喘意的颤:“阿箬,你己然证实那渣渣龙与福珈姑姑有私通之事,可你声称渣渣龙谋害皇嗣,却又作何解?你可有凭据在手?”
富察皇后、嘉贵妃等嫔妃随声附和。
阿箬这场豪赌终究让她挣出个满堂红,此刻眉梢吊着三分轻狂,衣衫上的缠枝牡丹随她转身绽开层层艳色。
这宫女竟摆出主位娘娘的款儿来,广袖轻甩时金护甲划开凝滞的空气,倒像是这六宫之主挥退聒噪的雀儿:“诸位主子且歇歇舌根,这般不中用的话,留着喂御河里的锦鲤罢。”
满殿金玉簪环碰出细碎的冷音,偏她鬓边新簪的累丝点翠凤凰衔着东海珠,在新燃起的烛火下灼灼地笑。
阿箬下颌昂得能戳破九霄云,睨着满殿莺莺燕燕轻笑:“酉正三刻的梆子敲得人困倦,倒不如让那谋害皇嗣的罪名再捂上一夜。各位娘娘,可别不识趣地逼迫奴婢,奴婢我指认渣渣龙与福珈姑姑私通,那可是有大功在身,渣渣龙怎会让你们对奴婢下手。”
她忽地敛了笑,护甲敲在青玉案上铮然作响:“都给我听好了,各自乖乖回寝宫去,明日一早,御花园再会,到时候奴婢我定会把渣渣龙谋害皇嗣的勾当全盘托出。”
语毕,阿箬扬着丹凤尾羽般的高傲,曳着满地落红翩然去远。
她背影像团灼灼的火焰,又似涅槃的凤凰,独留六宫粉黛攥紧锦帕,将银牙咬碎在喉间。
渣渣龙蜷成墨色剪影,血渍在素袍上洇出诡谲图腾,晚风卷起落英在他襟前绣出挽歌,檐角铜铃叮当,将深宫浮世的苍凉尽数吟成谶语。
这九重宫阙啊,连月光都浸着朱砂色,分不清是美人颊上的胭脂,还是冤魂未散的啼血。
……
暮色西合,紫禁城在靛青色的夜幕中舒展着千年脊背。
一丸冷月悬垂中天,将清辉织成蝉翼般的薄纱,轻覆在鎏金琉璃瓦与镂空花窗上。
斑驳的朱红宫墙浮出青铜锈色,檐角铁马在月光里凝成欲飞的青鸾,每道鸱吻的弧度都沁着前朝旧事,飞檐斗拱的剪影在玉石阶前摇曳,恍若未干的墨痕洇着深宫秘语。
养心殿西暖阁。
鎏金烛台里的火苗痉挛般抽搐,将雕着缠枝牡丹的窗棂剪影投在云纹屏风上,恍若皮影戏般诡谲。
渣渣龙刚经历三个时辰的悬丝诊脉,佝偻如风中残烛的躯壳缓缓陷进九龙蟠纹榻,明黄色枕头上龙睛镶嵌的东珠在暗处泛着幽光。
他面颊泛着青釉般的冷光,眉心褶皱能夹住北地寒霜,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云锦被衾,金丝银线却织不出半寸暖意。
龙榻上方悬垂的璇子帐在穿堂风中轻晃,倒似悬着道无形的阎罗笺。
夜色像团化不开的墨,连更漏声都被冻成冰棱。
铜轴转动的呻吟突然从殿角传来,利齿般咬碎了凝固的黑暗。
渣渣龙蓦然撑开眼皮,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两点寒星。
他循声望去,养心殿鎏金铜钉大门正被无形的手推开。
门缝里溢出的冷光如刀刃,将一道青衫剪影劈成两半。
那身影贴着朱红门板滑行而入,袍角翻飞似踏云,竟是踩着满地月光碎屑,用闲庭信步的姿态,将森森鬼气一路拖行到龙榻三步之外。
烛芯爆开一朵橙红花蕊,将阿箬的影子钉在满地青砖上。
她着了身月白襦裙,鬓边碎发垂落如秋草,偏生唇角勾着抹笑,眼底凝着冰棱似的寒光。
渣渣龙喉结滚了滚,面肌在跳动的火光里抽搐,指尖掐进掌心才稳住声调,嗓音在喉头转了三转,方端着君王的腔调:“阿箬,夜深至此,你所为何事?”
尾音撞在养心殿空梁上,碎成满地琉璃渣,那虚浮的威仪早被烛火舔破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