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贩卖焦虑,国家倡导主流。因此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和定义都有引领。”写令还是那副慈祥的样子,捻了捻手中的下颌的长髯。
“伯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离萧远知道写令说出这番话似乎并非无的放矢,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妙。
写令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国家引领主流的方式,就是政策。”
“天河帝国筛选肤色白皙的女子,得君王垂怜;中土帝国筛选皮肤黝黑的女子,授土地嘉奖。”
“当一切的一切都带上了国家的色彩,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单纯。”
“所以,这世界上,没有美学,没有文学,只有数学。”
离萧远自从进入里界以来,只是一直机械的学习和记忆,从没有过这般思考。
他一直觉得是自已的无知导致了自已的茫然。
四年前,他被不知名的老者提醒,感知到自已的恐惧的关键。
他原以为经过四年的学习,自已的逻辑和概念已经和以前大有不同。
自已也不会再恐惧。
可此刻,他听了写令一段莫名其妙的分析,他忽然觉得自已还是那个茫然的坐在囚笼里的小孩。
写令看到离萧远垂下了头。
才终于正视了他的问题:“在看到你的眼睛那一刻,我就知道,你痛恨这里。”
离萧远赫然瞪大了双眼。
他从未想过自已埋藏于心十年的愤恨,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老者全部挖掘。
离萧远忍住十年的委屈,此刻被曝晒在月光之下。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其实只想安心在你家度过你的前半生。
你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也不愿意被圣玄宗的使命捆绑一生。我说的,可对?”
写令的话没有太多责怪,配上他慈祥的眼睛,离萧远只觉心头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小刺。
委屈是不会忍耐到消失的,就算吴青青已经在上面粉饰了一层纱,但委屈也只是暂时隐去了锋芒。
当它们面对深夜时,还是会如同海面上的浮漂一样,慢慢浮起。
离萧远声音喑哑:“是,您说的对。”
“我想回家,家,应该是我唯一的依靠。我身边,身后都是空无一人。
如果我连家都回不了,我又能依靠谁呢?
这十年里,我每次闲下来,都会想起我的哥哥,我的父亲,还有我母亲。
可我有什么都不能说,就算说了,你们也不会放我走。”
“我明白圣玄宗所谓的命运或许都有迹可循,我也理解贵宗的预言或许真的可信,我更从不怀疑昊东对我的真心真意。
只是,这些,都不是贵宗强行留下我的理由。”
离萧远终于将埋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他变了很多,他已经不是四年前暴怒拍桌而起的孩子了。
他用温吞的修养,将一切委屈诉诸于此。
写令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太会权衡利弊,后悔这个词,往往不会出现在你的字典里。”
“但我还是担心,你将来会后悔你此刻的戒备。
你的眼睛里是尊敬,是局促,是不安。
我很抱歉,里界的完美,没有将你养成一个孩子。
我相信你一定已经见识过了里界是如何对待与我宗弟子缔结契约的伙伴。
虽然缔结之前很多事情都有变数,但,世事未必尽善尽美。”
写令并未纠结于此,也不想引起离萧远的反感:“所以,我说这些无关的话,只是想告诉你。
里界之所以有美,是因为这里不是一个国家,这里只是一个宗门。
我们将来只会做你的家人,而不会做你的束缚。
无论你是否承认,此时的你,都是半个里界的人了。”
离萧远似懂非懂,不想点头,只是开始思考自已的处境。
诚然如写令所言,自已对里界对裂隙城,更多的都是愤恨。
他只想像个寻常外界孩子一样长大,他从来也不想站在世界最顶端。
他没有千雪周怡诺的曲折家事要处理,更没有阿祖和尉迟恭那般的家业要继承,更没有马昊东的命定使命。
他最抗拒的,便是命定的契约这件事。
写令看离萧远从对题字的感慨忽然揭开伤疤没有几分抗拒,开始做最后的陈词:
“是不是觉得,一切进展太快了?”
“你的心里一定觉得,如果不是因为马昊东我们也不会这样对你?”
“不是的,孩子,一切的事情,并不是因为你是昊东的附属,只是因为你,是你。你明白吗?”
此时的离萧远本来还有几分没想通的事,彻底放下了。
他喜欢被偏爱,但他不喜欢自已得到的偏爱,是因为别人。
他就是一个如此别扭的人。
他局促不安,就是因为他觉得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他一直觉得无论是吴青青还是写令,哪怕是朝夕相处四年的昊东都是因为他有用处而被礼遇。
这些有目的的好和索取,都是让他心甘情愿的卖命。
写令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已的心。
离萧远整个人仿佛脱力了。
他多年来的心理防线就如此猝不及防的被全部击破。
“如果真的委屈,就回家吧。”写令看向天空,两轮月亮都在释放各自的明亮。
“你只有经历了外界的事情,才会怀念里界的生活。”写令说着。
离萧远的眼里本来已经噙满的泪水,转瞬间就变成了光。
写令安排道:“我会尽快安排你回外界一趟。
这次回到外界,以一个月为界,研讨天河帝国的某一项特定的风土人情。
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天河帝国人。
这一行将算作你今年的学院初级学段毕业课题,学院那边本质上也是四宗的产业。
青青那边会去帮你搞定,希望你能带回像样的研究。
但是,你此行仍需要保守里界的秘密。”
“源技的问题,等下我就带你动身。补充了源技才方便你在外界行走。”写令淡淡道。
……
同一时间,里界,梦宗宗土,寒潭。
永烈狐姬正坐在寒潭前。
寒潭十余平的面积,深度也不足没过小腿。
可潭水极清澈,清澈见底,潭底的鹅卵石上一丝绿意也无。
很难想象潭水中皆若空游的鲤鱼是如何呼吸的。
潭的周围方圆百里,一片死寂,并无圣玄宗一贯的繁荣之景。
这里居然屏蔽了双月的月光,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式。
只有天上的星光略略撒下,维持住了最后的光亮,和潭水交映出一点辉光。
“现在就打算唤醒梦宗了吗?”女声道。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写令是不是来过了?”女声又问。
“……”这是肯定。
“那我也要开始做准备了吗?”女声带着期冀。
“…”这是否定。
永烈狐姬起身,转瞬间就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地寒潭,倒映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