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首门的阴影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深不见底。人群推推搡搡,尘土呛人。盘查的士卒黑甲冷面,目光如同鹰爪在每一张面孔上刮过。城拱上方悬挂的青铜禁煞鉴泛着不祥的幽光,像一只沉睡却随时会睁开的鬼眼。
木月见刻意佝偻着身体,一件满是补丁的土褐色布袄让她显得臃肿平凡,脸颊上也覆了一层特意抹匀的黄泥,遮掩住过分夺目的肤色和轮廓。她低垂着眼,视线落在身前两步那个同样狼狈的身影上。
庭杨裹在一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短褐里,衣服明显不合身,肥大的肩线滑落,袖口短了一截,露出她纤细却布满新鲜擦伤的手腕;裤脚也被草草绑扎在破草鞋上,沾满了泥浆。最关键的是那头惹眼的灰蓝色狼尾短发。此刻正被一块同样脏污破旧的藏蓝色头巾,裹缠得严严实实,只在额角鬓边漏出几绺不服帖的发丝,颜色在尘土下也变得模糊不清。她努力埋着头,学着周围百姓麻木又畏惧的模样。
【前面那队查行李的过来了!小心头巾!左边那个瘦高个兵卒眼神尖得像钩子!】 元宝的意念如同冰凉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入木月见的脑海,带着极度的警惕。
木月见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庭杨一步,几乎与她臂肘相贴。她能感觉到庭杨绷紧的僵硬,像一根拉满的弓弦。像一个不谙世事、误入虎穴的幼子那种强装镇定的紧张。
盘查的士卒粗暴地翻看着前面几个人的褡裢包袱。眼看就要轮到她们。
庭杨垂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木月见的心也悬了起来,龙气在经脉里无声流转,随时准备应对变故。
突然!
嗡——!
悬在头顶的禁煞鉴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镜面上的古老符文如同活了过来,瞬间流转过一层冰凉的蓝色流光!一股无形的、令人汗毛倒竖的阴冷气息如同潮水般扫过下方所有人!
庭杨的身体猛地一僵!左耳上那三枚被污泥覆盖的耳钉,竟在禁煞鉴的能量波动刺激下,极其微弱地、如同被静电扫过般“滋”了一下!表面覆盖的厚厚泥垢竟被这一下细微的能量震荡崩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纹!一点针尖般大小、纯粹的银色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猝不及防地泄露了出来!
“大意了,忘了把耳钉取下来”庭杨心里暗暗想到。
“嗯?” 旁边一个眼尖的兵卒眼角余光恰好扫过庭杨低垂的侧脸和耳廓,那点异常的反光让他眼神一厉!“站住!耳朵上什么东西?!”
暴喝如同惊雷!
瞬间,数道冰冷含煞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狠狠钉在了庭杨身上!
庭杨整个人如同被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元宝在她识海里发出尖锐的蜂鸣!木月见更是心胆俱裂!强行催动精粹,龙气激荡几乎透体而出!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噗——哇!!”
庭杨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几乎要将肺咳出来的剧烈呛咳!声音嘶哑破碎,痛苦至极!她的身体像是被这股强大的咳嗽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木月见身上倒去!
木月见福至心灵!一把将她牢牢接住,同时悲愤交加地哭喊出声:“当家的!当家的你别吓我啊!药!药快含不住了呀!”她一边哭喊着,一边状似焦急万分地伸出手,那只沾满泥污的手带着巨大的恐慌力道,狠狠地、毫无章法地捂住了庭杨的左耳及大半边脸! 厚厚的污泥、汗水、甚至掌心刚刚沾染上的庭杨因剧烈咳嗽本能流出的生理性眼泪,瞬间将那一点泄露的银芒、耳廓的形状,甚至庭杨慌乱的眼神,都彻底糊得一片狼藉!
泥污在强大的力道下,精准地重新封死了耳钉那点缝隙!
“咳…呜…噗…”庭杨的咳嗽在木月见手掌的强力“镇压”下,变成了沉闷的呜咽,身体剧烈颤抖,眼泪鼻涕齐流,看上去真的像一个病入膏肓、发作恶疾的可怜男人。
“妈的!什么鬼病!滚开!脏死了!”旁边一个离得近的士卒嫌恶地大退一步,生怕沾染上病气。
负责盘查的兵卒头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瘟病”打断,皱着眉头,看着木月见怀里那个被糊得泥水满面、还在浑身抽动、眼神涣散的“病人”,再没心思细究什么耳钉,只觉得一阵晦气。“晦气!赶紧滚!别挡在门口把病过给别人!”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开恩!”木月见如蒙大赦,哭哭啼啼地,半拖半抱将“病重”的庭杨往城门洞里拽。她紧紧搂着庭杨的肩背,身体僵硬得像块铁板,后心己被冷汗浸透。刚才那只捂着庭杨脸颊耳廓的手上,甚至能感觉到她皮肤细微的战栗和唇边因呜咽而呵出的微弱湿热气息。
她们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在士卒驱赶厌弃的目光中,狼狈地穿过幽深的城门洞。当外面宽阔的街道和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时,木月见才敢缓缓松开了紧箍着庭杨的手。
庭杨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站稳。藏蓝色的破头巾彻底歪斜,露出一大片灰蓝色的乱发和那三枚重新被厚厚泥污覆盖严实的耳钉。她大口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脸上被糊得泥水横流,几道泪痕冲刷着泥污。眼神中一片惊惧未消的茫然,还残留着一丝被强行“镇压”的狼狈。
木月见也心有余悸,看向庭杨。视线落到她脸上那片狼藉——污泥、泪痕、汗水混在一起,几乎完全掩盖了本来的面目,左耳更是一片模糊。但就在那片混乱中,她似乎看到庭杨那沾着泥水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
“……”木月见伸手指了指她的左耳,又迅速在自己脸颊相同的方位比划了一下,做了个“安全了”的手势。
庭杨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僵硬地抬手,想摸自己的左耳,又觉得满脸泥污无处下手,眼神里透出一种与方才狠戾截然不同的、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恍惚。
【警报解除!战术性‘泥巴糊脸’效果拔群!呆头鹅…呃…宿主,面部清洁建议推迟至安全屋执行!】
元宝球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绿光,没敢实体化。
两人一“球”沉默地在陌生而喧嚣的街道上走着。夕阳将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木月见看着身边低着头、默默跟着她的庭杨,看着她那一脸狼藉和狼狈的背影,心底那份后怕散去后,竟诡异地涌起一丝奇异的情绪——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沉重的托付感。刚才城门下那电光火石间庭杨的“发病”配合,虽然生涩笨拙又充满了不得己的狼狈,却形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奇特的默契。
西市深处,老君炉车店那歪斜的门牌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当两人终于踏入那弥漫着刺鼻霉味与马粪气息的破败后院棚屋,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最后一点天光被隔绝在外。
昏暗的油灯下,光线吝啬地铺展开一小片昏黄。木月见打来一小盆浑浊的凉水,浸湿了半块破布。
“擦擦。”她把破布递给靠墙坐着的庭杨,声音略显沙哑。
庭杨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冰凉的湿布贴上脸颊,带走厚重的泥污,露出下面同样沾染污痕却终于清晰许多的肌肤轮廓。她擦拭的动作很慢,很用力,似乎要将刚才的所有惊恐和狼狈都洗刷掉。随着污迹褪去,那张脸渐渐显露——额角细小的血痂,下巴紧绷的线条,紧抿的唇……还有那双在昏暗中抬起的眼睛。洗去泥污后,那双眼睛在油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清亮,没有了之前的茫然恐惧,只余下沉沉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窘迫。
当冰凉的湿布最终擦过左耳时,庭杨的动作顿了顿。那三枚小小的钛合金耳钉,重新洗去了表面的泥污,在油灯下闪动着冰冷微弱的原始光芒。她下意识地用手指了一下其中一个。
木月见的视线久久落在她的左耳上。昏暗的光线下,那几枚耳钉像三点不驯服的星辰,固执地钉在一个本不该存在的时空里。回想起城门下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还有手心里曾经短暂感受过的、属于一个真实灵魂的战栗和温热气息……
破旧的棚屋一片寂静,只有水盆中水滴落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汗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那份狼狈掩盖下的锋芒和脆弱,此刻都无声地沉淀下来,在昏黄烛火中发酵成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