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曾经属于“林晚”的痕迹被无声地抹去,如同沙滩上被潮汐抚平的足印。印着“南宫晚”三个字的崭新身份证、户口簿、护照,安静地躺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像一枚枚宣告新生的徽章。南宫夫妇像是要将过去二十多年的隐瞒与亏欠,连同那个冰冷的“实验体”秘密一同彻底埋葬,以一种近乎铺张的隆重,筹备了这场更名宴。
地点选在南宫集团名下的云端酒店顶层。巨大的环形落地玻璃幕墙外,是璀璨如星河倒悬的城市夜景,车流织成金色的光带。厅内,数盏巨型水晶吊灯倾泻下瀑布般的光晕,将每一寸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每一张铺着香槟色缎面桌布的长桌都映照得流光溢彩。侍者托着银盘穿梭在衣香鬓影间,高脚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槟的清冽、名贵香水的馥郁,以及精心培育的白玫瑰甜腻的芬芳。
这是一场完美无瑕的、属于“南宫晚”的加冕礼。仿佛那个雨夜的真相、那些撕心裂肺的泪水与拥抱,都只是遥远而不真切的噩梦。
南宫晚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冰蓝色曳地长裙,站在宴会厅中央那座由无数高脚杯堆叠而成的、足有三米高的香槟塔前。柔滑的丝绸贴合着她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身形,的肩颈线条在璀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瓷光。脸上是精致得体的妆容,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眼底深处那一丝未能完全驱散的阴翳。她唇角噙着弧度完美的微笑,向每一位上前祝贺的宾客颔首致意,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陆沉舟就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一身剪裁完美的纯黑手工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松,气场沉凝。他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目光并非落在那些恭维的宾客脸上,而是像最忠诚的护卫鹰隼,锐利而沉静地扫视着全场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每一个投向南宫晚的、带着不同意味的眼神。他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紧抿,只有偶尔目光落在南宫晚完美的侧影上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晚晚,恭喜你。” 南宫夫人挽着丈夫的手臂走近,妆容精致,笑容温婉得体,一身华贵的深紫色丝绒礼服衬得她雍容大气。她伸手轻轻替女儿整理了一下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动作充满爱怜。南宫先生站在一旁,拍了拍陆晚的肩膀,笑容欣慰:“好孩子,今天是你真正的新生。”
南宫晚回以同样无懈可击的微笑,挽住父母的手臂,轻声应和:“谢谢爸妈。”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精心排练的舞台剧。
宴会渐入高潮,司仪带着职业性的热情笑容,请今晚的主角南宫晚小姐为大家讲几句话。
水晶灯的光芒聚焦在她身上。南宫晚松开挽着父母的手,姿态从容地向前一步,走到那座流光溢彩的香槟塔旁。她微微抬手,示意侍者递给她一个东西。
侍者恭敬地奉上一个巴掌大小的、切割成完美心形的透明亚克力盒子。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张边缘己经有些磨损的旧身份证——属于“林晚”的身份证。照片上的女孩笑容青涩,眼神干净。
全场宾客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带着好奇与探究。
南宫晚纤细的手指优雅地打开盒盖,取出那张旧卡。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眸凝视着卡片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和照片。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双刚刚还优雅托着亚克力盒子的手,猛地用力!
“嗤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撕裂声,骤然划破了宴会厅悠扬的背景乐和低语!
那张承载了“林晚”二十多年人生的薄薄卡片,在她纤细却异常坚决的手指间,被硬生生地撕成了两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碎片被她随手扔在侍者及时递上来的银质托盘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象征意味的举动惊住了。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南宫晚脸上,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南宫夫妇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一瞬,南宫夫人挽着丈夫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就在这死寂般的、被撕裂声震住的瞬间——
“咔嚓!”
一声更细微、却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从南宫晚身侧响起。
陆沉舟手中那只坚硬的水晶香槟杯,竟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硬生生捏碎了!锋利的玻璃碎片瞬间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肤!
几滴殷红的血珠,如同骤然绽放的红梅,迅速渗出,顺着他紧握的指缝滴落下来。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正坠入他面前香槟塔最顶层那杯晶莹剔透的酒液中。
猩红在金色的液体里迅速晕染开一小片,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触目惊心。
陆沉舟仿佛感觉不到掌心的刺痛。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布满阴霾的锐利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噬人的寒意,精准地捕捉着每一张因震惊而失态的脸孔,似乎在甄别着那震惊之下是否藏着更深的恶意。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戾气,与这衣香鬓影的奢华场合格格不入。
南宫晚对身侧这血腥的小插曲恍若未觉。她甚至没有看那滴血的酒杯一眼。她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无懈可击的、属于“南宫晚”的微笑。她优雅地伸出那只刚刚撕碎了旧身份的手,从侍者托着的另一个银盘上,稳稳拿起一杯斟满的、纯净的金色香槟。
杯壁冰凉。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一张张或惊愕、或探究、或强作镇定的脸,最终,清越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彻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从今往后——”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空气中。
“世上再无林晚。”
她的手臂稳稳地举起,那杯香槟在璀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金芒。
“只有南宫晚!”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
短暂的死寂被骤然爆发的、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彻底淹没!
“恭喜南宫小姐!”
“南宫小姐风华绝代!”
“为南宫小姐干杯!”
宾客们纷纷举起手中的酒杯,脸上洋溢着热情洋溢的笑容,高声附和着,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撕裂和滴血的酒杯从未发生过。香槟塔旁的服务生训练有素地拿起最顶层那杯混入了血滴的酒,迅速而无声地撤下,换上一杯全新的、完美无瑕的香槟倒入塔尖。金色的酒液如同欢庆的瀑布,沿着杯壁层层流淌而下,重新汇聚成一片璀璨耀眼的金色海洋。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瞬间达到了顶点。水晶灯的光芒在无数碰杯的瞬间碎裂成更细碎的光点,洒在每个人脸上,映照着他们兴奋、谄媚或真诚的笑容。空气里弥漫着香槟的甜腻气泡和一种虚假却热烈的繁荣。
南宫晚含笑接受着西面八方的祝贺,姿态优雅地小口啜饮着杯中酒。南宫夫妇也迅速恢复了主人应有的从容,端着酒杯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宾客之间,笑容满面,应酬得体。
陆沉舟悄无声息地将那只碎裂的酒杯残骸和沾染了血迹的纸巾交给侍者处理。他随意地用手帕裹住掌心渗血的伤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他重新拿起一杯酒,高大的身影依旧沉默地伫立在南宫晚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道融入光与影的、沉默的屏障。只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警惕的雷达从未停止扫描,将每一个靠近南宫晚的身影、每一个投向她的眼神都纳入冰冷的审视范围。
宴会的喧嚣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漩涡,将所有人卷入其中,旋转,沸腾。欢声笑语和碰杯声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似乎要将那晚冰冷的秘密、撕心裂肺的泪水和此刻掌心隐秘的刺痛,都彻底隔绝在这片醉人的金色之外。
在这片由水晶、香槟和虚伪笑容构筑的、令人眩晕的金色漩涡中心,南宫晚冰蓝色的裙摆如同一朵盛放在冰面上的花。她唇角完美的弧度未曾改变,举杯与一位世交长辈轻轻相碰,水晶杯沿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
长辈慈祥地笑着:“晚晚真是越来越有南宫家的风范了,这气度,和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南宫晚眼底漾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感激:“王伯伯过奖了。” 她微微侧首,一缕发丝滑落颊边,更添几分温婉。
陆沉舟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她肩头,精准地捕捉到人群外围,一个穿着深灰色定制西装、端着酒杯正与南宫先生交谈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几次状似无意地飘向南宫晚,带着一种评估商品般的审视。陆沉舟的薄唇抿成一条更冷的首线,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裹着手帕的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宴会厅二楼,环形的空中走廊被设计成相对私密的观景休息区。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外,是整个城市铺陈开的、流光溢彩的画卷。这里的光线明显暗了许多,只有墙壁上嵌入的暖黄色氛围灯带,勾勒出奢华的轮廓。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无声地倚靠在最内侧一根粗壮的罗马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指间夹着的那支雪茄,顶端一点暗红色的火星在幽暗中明明灭灭,如同蛰伏野兽的眼。
男人穿着剪裁近乎苛刻的墨黑色西装,面料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冷冽的暗纹。他微微垂着头,视线穿透下方水晶吊灯倾泻的光瀑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宴会厅中央,那个被众星捧月的冰蓝色身影上。
他的目光,没有一丝一毫楼下宾客的谄媚、好奇或惊叹。那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注视,像是在观察培养皿中一个发生了预期外变异的标本,带着审视、计算,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一切的漠然。
雪茄的烟雾在他面前缓缓缭绕、升腾,模糊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以及紧抿的、薄得近乎无情的唇线。
楼下,宴会的气氛在香槟和音乐的催化下,达到了最狂热的顶点。巨大的三层蛋糕被推了出来,蜡烛的光芒跳跃着。宾客们齐声唱起了生日歌,祝福“南宫晚”的新生,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南宫晚被父母簇拥着,含笑站在蛋糕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美好的扇形阴影,像是在许下最虔诚的心愿。灯光将她冰蓝色的裙摆和含笑的侧脸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
就在这万众瞩目、气氛温馨到极致的瞬间——
二楼阴影里的男人,一首垂在身侧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戴着薄薄的黑色皮手套。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韵律。带着黑手套的拇指,轻轻地、缓慢地转动着戴在左手小指上的一枚戒指。
那戒指样式古朴,看不出具体材质,在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哑光黑色。随着他指腹的,戒指侧面,一个极其微小的、凹陷的图案,在某个角度恰好捕捉到下方反射上来的、极其微弱的一缕水晶灯光。
那图案,赫然是两枚交叠的、线条锐利的菱形!中央嵌着一个微不可查的、古老的象形文字——“源”。
源初!
袖口处,墨黑色西装的翻领内侧,一个同样微小的、用银线精密刺绣的同款双菱形标记,随着他转动手腕的动作,在阴影里极其短暂地、冰冷地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