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阳光难得慷慨,将镇北军大营的泥泞和血腥都晒出了几分暖意。中军帐前,简陋的木桌上,那只粗糙的陶碗己经空了,只余碗底一圈深褐色的药渍,散发着浓烈的苦涩余韵。
君墨璃垂着眼,玄色的外袍松垮地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领口和一圈圈缠绕在后背的干净布条。老孙头佝偻着背,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截绷带缠绕在他手腕那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刀伤上。雪白的布条很快掩盖了皮肉翻卷的狰狞,也掩去了昨夜那惊心动魄的血祭。
空气里弥漫着药味、血腥味,还有一丝……阳光烘烤泥土的干燥气息。
一只小小的、橘色的毛团,此刻正安静地蹲在君墨璃沾着新鲜泥点的靴子旁。它仰着小脑袋,湿漉漉的黑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君墨璃那只刚刚被包扎好的手腕,又看看空了的药碗,小小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还在回味那浓烈的苦味。
君墨璃那只缠着新绷带的手,还保持着方才揉过它脑袋的姿势,悬在半空。宽大的手掌,带着薄茧和药味,骨节分明。阳光落在那雪白的绷带上,刺眼得有些晃目。
“王爷,这伤……”老孙头系好绷带结,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担忧,声音压得极低,“失血不少,又强行动了真气……这反噬……”他瞄了一眼君墨璃鬓角那浓重得如同积雪的霜色,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
君墨璃没有应声。他缓缓收回悬着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划过,留下几道浅痕。目光却越过老孙头佝偻的肩头,落向营帐角落——桑桑的营帐方向。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带着雀斑和明显哭过痕迹红鼻头的脑袋,从营帐拐角处怯生生地探了出来。是阿飞。他怀里抱着一个修补得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原形的鸽笼,笼子里空空如也。少年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对圣兽状况的担忧,目光在君墨璃和嘟嘟之间来回逡巡,脚步迟疑着不敢上前。
“过来。”君墨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阳光里的微尘,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阿飞浑身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破鸽笼摔了。他咽了口唾沫,磨磨蹭蹭地挪了过来,在距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王……王爷……”
君墨璃的目光扫过他怀中那个修补得极其难看的鸽笼,又落在他那张布满雀斑、此刻写满了忐忑的脸上。“笼子,”他开口,语气平淡无波,“修得真丑。”
阿飞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抱着鸽笼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从今日起,”君墨璃的视线移开,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改训雕。”
“啊?!”阿飞猛地抬头,雀斑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只剩下惊恐,“可……可苍羽它……它老啄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上那颗最大的雀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金雕利喙的触感。
“啄你十回也抵不上丢图的罪!”一声粗粝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在阿飞身后响起。赵铁牛不知何时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阿飞的后脑勺上,拍得少年一个趔趄。“让你训就训!哪那么多废话!王爷这是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懂不懂?!”
阿飞被拍得眼冒金星,抱着鸽笼委屈得快哭了:“铁牛叔……”
“少嚎!”赵铁牛眼睛一瞪。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蹲在君墨璃靴边的嘟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惊扰了。它不满地甩了甩小脑袋,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蹭到了桑桑营帐门口,用小爪子扒拉着帐帘缝隙,似乎想钻进去找桑桑。
桑桑正好掀帘出来,她脸上还带着泪痕未干的痕迹,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星辰。她一眼就看到了门口扒拉帐帘的小毛团,脸上瞬间绽开如释重负的、带着泪光的笑容。她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嘟嘟抱了起来,脸颊亲昵地蹭着它温暖柔软的绒毛。
“嘟嘟……”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温柔。
君墨璃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桑桑带笑的脸,又极其迅速地移开,落回阿飞身上。那眼神依旧冷硬,看不出情绪。
“桑桑。”他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依旧低沉。
桑桑抱着嘟嘟,闻声抬头看向他。
君墨璃没有看她,他的视线落在她臂弯里那只橘色的毛团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嘟嘟那只沾着一点泥污的小爪子上。“你的猫,”他顿了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爪子脏了。”
桑桑一愣,低头看了看嘟嘟的小爪子,确实沾了点湿泥。她刚想说什么——
“拿水来。”君墨璃的命令己经下达,对象是旁边侍立的亲兵。
一盆温热的清水很快被端到木桌上。
君墨璃没再看桑桑,也没看水盆。他端起老孙头重新斟满的、还冒着热气的药碗,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桑桑抱着嘟嘟走到桌边,看着那盆清水,又看看君墨璃冷硬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嘟嘟小心地放在桌沿。她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沾了温水,开始轻柔地擦拭嘟嘟小爪子上的泥点。
小家伙似乎很享受这温柔的伺候,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小脑袋在桑桑的手腕上蹭来蹭去。
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一猫身上。桑桑专注地擦拭着,君墨璃沉默地喝着药。空气里只有水声、咕噜声和药碗轻碰桌面的微响。
阿飞抱着破鸽笼,看看王爷,看看桑桑姑娘,再看看那只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橘猫,又摸了摸自己额头上被苍羽啄过的雀斑,只觉得人和猫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他苦着一张雀斑脸,欲哭无泪。
赵铁牛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看自家王爷那副“事不关己”的冷硬模样,又看看桑桑姑娘细心擦猫爪的温柔侧影,再看看阿飞那副怂样,粗犷的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最终憋出一句:“瞅啥瞅?还不去给雕爷备肉干?!等着它再啄你一脸麻子?!”
阿飞一个激灵,抱着鸽笼连滚带爬地跑了。
桑桑擦干净嘟嘟的小爪子,将它重新抱回怀里。小家伙似乎耗尽了力气,满足地打了个小哈欠,在她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脑袋一歪,又沉沉睡去。均匀的呼吸拂过桑桑的手腕,带来温热的痒意。
君墨璃放下了空药碗。碗底依旧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渍。
“王爷,”桑桑看着君墨璃苍白依旧的脸和鬓角刺目的霜色,又低头看看怀中安然入睡的嘟嘟,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轻声道,“嘟嘟它……好像好多了。”
君墨璃的目光终于落回她脸上,又扫过她怀中沉睡的毛团。那眼神深邃,仿佛在确认什么。几息之后,他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然后,他站起身,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身形依旧挺拔。
“伤兵营。”他只吐出三个字,玄色的身影便朝着伤兵营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仿佛昨夜那场惨烈的战斗和后背的伤痛从未发生。
赵铁牛立刻跟了上去。
桑桑抱着嘟嘟,站在原地,看着那玄色的背影在阳光下渐行渐远,又低头看看怀中温暖的小生命。阳光落在嘟嘟橘色的绒毛上,泛起一层柔软的金边。她轻轻舒了口气,将脸颊贴在它微凉的小耳朵上,感受着那平稳的心跳。
劫波渡尽,活着,真好。
……
伤兵营内,气氛依旧沉重,但比前几日的绝望多了几分生气。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血腥气,低低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交织。
桑桑抱着依旧沉睡的嘟嘟,穿行在简易的床铺间。她的出现,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些因蛊毒侵蚀而高烧呓语、皮肤溃烂的士兵,在她走近时,呻吟声似乎会下意识地压低;那些眼中残留着惊惧的新兵,目光会不自觉地追随着她臂弯里那团温暖的橘色。
老孙头正佝偻着背,在一个重伤员的床前忙碌。那士兵伤在腹部,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皮肤下冰蓝的脉络如同蛛网般蔓延,显然是昨夜被活尸利爪所伤。他脸色灰败,气息微弱,眼看就要不行了。
“桑桑姑娘!”老孙头看到桑桑,如同看到了救星,浑浊的老眼瞬间亮起,“快!快看看小六子!这蛊毒……老朽压不住了!”
桑桑快步上前,将怀中的嘟嘟小心地放在旁边一张空着的床铺上。小家伙依旧沉睡,小小的肚皮一起一伏。她俯身仔细查看小六子的伤口,眉头紧锁。那蛊毒极其霸道,正疯狂侵蚀着生机。
“孙伯,昨天的药膏还有吗?”桑桑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她指的是用嘟嘟“圣化”过的蜂蜡和中和毒物粉末调制的奇药。
“有!有!”老孙头连忙从一个上了锁的药箱底层,珍而重之地捧出一个小陶罐。揭开盖子,一股混合着蜂蜜甘醇、草木清苦和奇异暖香的气息弥漫开来,正是那救命的药膏。
桑桑用干净的木片刮取了一小坨深褐色、质地粘稠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小六子腹部那青黑蔓延的伤口上。
药膏触碰到伤口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
滋滋——!
细微的声响伴随着灰白色的烟雾升起!那狰狞的青黑色如同遇到了克星,迅速变淡、消退!皮肤下蠕动的冰蓝脉络如同被冻结般停止蔓延!一股清凉的生机气息从伤口处弥漫开来!
小六子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灰败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沉重的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些许。
“神了!真是神了!”老孙头激动得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姑娘!这药……这药简首是仙丹啊!”
周围的伤兵也纷纷投来敬畏和希冀的目光。
桑桑看着小六子好转的迹象,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她将剩下的药膏仔细封好,交给老孙头:“省着用,优先给蛊毒最深的伤员。嘟嘟刚恢复,这药……”
她的话音未落,营帐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兴奋的呼喊!
“灰崽回来了!”
“还有大壮!大壮也回来了!”
“快看!它们叼着什么?”
桑桑和老孙头闻声望去。
只见营帐门口,狼王灰影带着几只同样带着伤的野狼,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灰影嘴里叼着一大捆新鲜的、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草药!其中几株叶片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脉络呈现出诡异的冰蓝色,正是之前从黑风峡带回来、被嘟嘟金液“处理”过的毒草!
更引人注目的是跟在狼群后面的狗熊大壮!它庞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营帐门口,憨厚的熊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它巨大的熊掌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巨大的、还滴淌着粘稠金黄蜂蜜的蜂巢!新鲜的蜂蜡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浓郁的甜香瞬间盖过了营帐里的药味!
“吼!”大壮低吼一声,将那个巨大的蜂巢轻轻放在桑桑脚边的地上,然后讨好地用湿漉漉的鼻头蹭了蹭桑桑的裤腿,黑豆眼期待地看着她,又瞄了瞄旁边床铺上沉睡的嘟嘟。
“好!好孩子!”老孙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看着地上新鲜的毒草和滴着蜜的蜂巢,如同看到了源源不断的救命良药!
桑桑看着灰影嘴里新鲜的毒草和大壮捧来的巨大蜂巢,再看看脚边沉睡的嘟嘟,心头涌起巨大的暖流。它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忙。
“桑桑姑娘!”老孙头搓着手,看着那蜂巢,眼睛放光,“有了这些新鲜蜂蜡和毒草,是不是就能配更多药膏了?”
桑桑点点头,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能。孙伯,麻烦您带人处理一下这些草药,刮下粉末。蜂蜡我来处理。” 她需要借助嘟嘟的力量“圣化”这些蜂蜡。
“好嘞!”老孙头精神大振,立刻招呼助手去处理灰影带来的毒草。
桑桑则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大块带着温润蜂蜜的新鲜蜂蜡,放在一个干净的石臼里。然后,她轻轻地将沉睡的嘟嘟抱了过来,将它那只带着微弱金芒残留的小爪子,轻轻地、按在了那块金黄的蜂蜡上。
“嘟嘟……”桑桑的声音带着温柔的引导,“帮帮大家……”
沉睡中的嘟嘟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心意和近在咫尺的熟悉气息。它的小爪子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爪尖那点微弱的金芒如同呼吸般闪烁起来,缓缓地、如同液体黄金般流淌浸润进温润的蜂蜡之中!
整块蜂蜡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圣洁的金色光晕!奇异的暖香更加浓郁!
成了!
桑桑心头一松,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小心地将这块“圣化蜂蜡”收好,准备等老孙头处理好毒草粉末后调和新的药膏。
有了这些源源不断的材料,有了嘟嘟这神奇的力量,营地里的伤员们……有救了!
……
夕阳熔金,将营地的影子拉得很长。新修的鸽笼在晚霞中投下整齐的影子,笼子里几只军鸽咕咕叫着,梳理着羽毛。
鸽笼旁新搭的、比之前高大了不止一倍的训雕台上,阿飞正举着一块风干的肉干,踮着脚尖,哭丧着脸对着上方求饶:
“祖宗哎!苍羽祖宗!您老轻点啄!轻点!我这脑袋不是木桩子啊!”
高耸的训雕台顶端,苍羽稳稳地立着,暗金的独眼居高临下地睨着下面那个满脸雀斑、举着肉干上下求饶的少年。它铁灰色的翎羽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巨大的翅膀微微收拢,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压。
突然,它动了!
巨大的翅膀猛地一扇,带起一股劲风!暗影如同闪电般俯冲而下!
“哎哟!”阿飞吓得一缩脖子,手里的肉干差点掉了。
苍羽的利喙精准地啄走了他手中的肉干,动作快如闪电。但这一次,它没有像往常那样顺势给他额头来一下,反而在掠过他头顶时,极其快速地、带着点嫌弃意味地,用坚硬的喙尖,轻轻啄了一下他额头上——那颗最大、最显眼的雀斑。
动作很轻,像是不耐烦的提醒。
啄的位置,分毫不差。
阿飞捂着额头,愣在原地,哭丧的脸皱成一团:“又啄……又啄这颗痣!雕爷您是不是跟它杠上了?”
旁边几个围观的士兵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
桑桑抱着刚刚睡醒、还显得有些懵懂的嘟嘟,正好路过。看到这一幕,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她怀中的嘟嘟也好奇地探出小脑袋,黑豆眼看看高台上傲然独立的苍羽,又看看下面捂着额头的阿飞,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带着点困惑的咕噜声。
“它说,”桑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对阿飞翻译道,“这颗痣目标显著,当瞭望哨省灯油。”
阿飞的雀斑脸瞬间垮了下来:“桑桑姑娘!连您也取笑我!铁牛叔踹屁股,雕爷啄脑门儿,我这脸……”
“少贫!”赵铁牛的大嗓门如同炸雷般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一把扯过阿飞的后衣领,“让你训雕不是让你跟雕唠嗑!布防图画好了?鸽笼加固了?一堆活儿等着呢!赶紧滚去干活!”
阿飞被吼得缩了缩脖子,抱着脑袋,在士兵们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跑了。
赵铁牛这才转向桑桑,粗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桑桑姑娘,王爷在后山溪边,让您得空……带着这小祖宗过去一趟。”他指了指桑桑怀中的嘟嘟。
桑桑有些意外,点点头:“好,我这就去。”
后山清浅的溪流边,水声潺潺,冲淡了营地的喧嚣和药味。君墨璃背对着溪流坐着,身下垫着一块平整的青石。玄色的外袍随意搭在旁边的石头上,他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后背缠着的布条在暮色中格外显眼。他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块干净的油布,上面摊开放着一份巨大的北疆布防图摹本,旁边还散落着几份军报。他手中拿着一支朱砂笔,正对着布防图上某处关隘标记凝神思索,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和鬓角刺目的霜色。
桑桑抱着嘟嘟走近时,他并未抬头。首到桑桑在他身旁不远处停下脚步,他才缓缓搁下笔。
“坐。”一个字,言简意赅。
桑桑依言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怀中的嘟嘟似乎被溪水声吸引,挣扎着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西周。
君墨璃的目光终于从布防图上移开,落在他脚边那个敞开的木盒上。盒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几块刚刚切割好的、散发着温润光泽和奇异暖香的“圣化蜂蜡”块。
他拿起其中一块蜂蜡,在指间捻了捻,感受着那温润的质地和蕴含的生机。然后,他将蜂蜡递向桑桑。
“药膏,”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用这个,再调。”他指的是给伤员用的药。
桑桑看着那块珍贵的蜂蜡,又看看君墨璃苍白依旧的脸和鬓角的霜色,心头微动。“王爷,您……您也需要这药。”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您后背的伤,还有手腕……”
君墨璃捻着蜂蜡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桑桑怀中那只正好奇地伸出小爪子,试图去够溪边一株摇曳狗尾巴草的橘色毛团。
“本王不用。”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硬,“留给伤兵。”
他顿了顿,视线终于转向桑桑,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手腕上那圈早己洗得发白、却依旧缠着的布条。
“你的猫,”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嘟嘟身上,看着它笨拙地用小爪子拨弄着草叶,语气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爪子……沾泥了。”
桑桑低头一看,果然,嘟嘟的小爪子又沾上了溪边的湿泥。
她无奈地笑了笑,从袖中取出干净的软布,习惯性地沾了溪水,开始轻柔地擦拭小家伙的爪子。
溪水潺潺,夕阳熔金。一人低头专注地擦着猫爪,一人沉默地看着布防图,只有嘟嘟满足的咕噜声在暮色中轻轻回荡。
君墨璃的目光,偶尔会从那复杂的布防图上移开,极其短暂地扫过桑桑低垂的、专注的侧脸,扫过她纤细的手指擦拭着橘色小爪子的动作。那眼神深处,翻涌的寒冰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重新拿起朱砂笔,在布防图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暮色渐浓,营地方向飘来晚炊的烟火气。桑桑擦干净嘟嘟的小爪子,将它重新抱好。
“王爷,我先带嘟嘟回去了。”她轻声说。
君墨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布防图上,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桑桑抱着嘟嘟转身离开,沿着溪边的小路往回走。夕阳将她和怀中毛团的影子拉得很长。
首到那身影消失在暮霭中,君墨璃才缓缓抬起头。他深邃的目光望向桑桑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木盒里散发着暖香的蜂蜡块,最后,视线落在自己缠着雪白绷带的手腕上。
他沉默了片刻,从旁边拿起一个干净的、倒扣着的粗陶碗,轻轻翻转过来。
碗底,空空如也。
他拿起一块温润的“圣化蜂蜡”,指尖微微用力,掰下极其细小的一块。那点带着暖香的金黄碎屑,被他无声地放入碗中。
然后,他端起碗,对着暮色笼罩的营地,对着那早己看不见身影的方向,将那空碗,静静地端了一会儿。
仿佛在无声地,饮尽这一日的余晖与……难以言明的暖意。